約定八點半出發,也許是海拔高了的緣故,黎明時分我就已早早醒來。
拉開窗簾,推開窗户,我大口呼吸着冬日格爾木那清凜的風,嗅着瀰漫其中的戈壁味道。天上佈滿朝霞,開得絢爛而熾烈,西部的日出就像它的空氣,澄澈得令人着迷。
12月1日,我將跟隨葛軍,踏上這條綿延千里的郵政天路。聞名遐邇的可可西里、索南達傑保護站、不凍泉、五道梁、風火山、沱沱河、唐古拉……今日將被我一一“打卡”。對葛軍來説,它們是不能再熟悉的路過,但對我而言,接下來無異於一場朝聖之旅。
樓下,葛軍依然穿着橙綠相間的郵政工作服,灰色棉線帽堆在頭頂,露着耳朵,一架方框眼鏡橫在鼻樑。在我看來有些“違和”的是,面前這位五大三粗的漢子還手捧着一杯奶茶。
“喜歡喝奶茶?”
“不是,早上走得急,沒來得及吃早飯。”
“賓館有早餐呢,要不再墊點?”
“不了,抓緊時間。”葛軍一笑。對他來説,風餐露宿早已是家常便飯。他這份工作,一大特點便是吃飯時間、地點不固定,就像開盲盒,逮着哪兒算哪兒。只不過,當天的午飯還是令我印象深刻。
出城,一路南行。從格爾木市區到唐古拉山鎮的這段郵路(以下簡稱”格唐郵路“),沿青藏公路而行,全長419公里,是全世界海拔最高、里程最長的鄉鎮郵路。1954年,“青藏公路之父”慕生忠將軍率領築路隊,從格爾木出發,克服嚴寒、缺氧等不利條件,以每公里倒下十峯駱駝的巨大代價,將紅旗插上了唐古拉山口,讓一條簡易的砂石路通到了拉薩。上世紀80年代,青藏公路全面實現了柏油化。
一條天路,綿延遠方。劉雨瑞攝
廣袤無垠的柴達木盆地上,莽莽崑崙如屏佇立。坐在副駕駛的我完全被窗外的美景吸引了,黛色的山、雪白的峯、柔軟的霧、層疊的雲……我不停地搖下窗户,任山谷間的寒風灌進車廂,相機咔嚓咔嚓拍個不停。
“你注意點!高原上感冒可不是鬧着玩的!”葛軍語氣嚴厲,他是被採訪對象,也是此行記者的“監護人”,履行着郵遞職責,也操心着兩個人的安全。
“沒事兒,車裏悶,吹吹舒服得很!”仗着年輕,我興奮又“豪邁”。
“上一個這麼跟我説的小夥子,連夜從唐古拉山鎮被送下來了。”葛軍從他那一側給我關上了窗户。
日出崑崙。劉雨瑞攝
一路盤山而上,很快眩暈感襲來,頭開始發矇。葛軍看我嘴唇有點發紫,便放慢了行進的速度。
“我剛跑的時候,有一次不小心感冒,等到了海拔5010米的風火山口,就感覺天旋地轉、特別噁心,可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沒辦法,咬牙繼續往唐古拉山鎮開,堅持了一路,回來格爾木一查,高原腦積水。”葛軍説得雲淡風輕,我卻聽得驚心動魄——不由得緊了緊身上的衣服,後悔起剛才的“放飛”。
2009年,格唐郵路開通。2010年,跑郵路“第一棒”的投遞員由於身體原因調整了崗位,葛軍主動申請,接過了重擔。那年,他34歲,正是最有闖勁兒的年齡。
除了終點唐古拉山鎮的牧民羣眾,格唐郵路的沿線,無論是崑崙羣山,還是可可西里,大抵都是人跡罕至的區域,但卻分佈着不少為青藏鐵路、青藏公路提供保障服務的站點,於是郵路上便設置了20多個郵件交接點,葛軍的服務對象也包括他們。出格爾木市快一個小時,我們這才到達了第一個郵件交接點——南山口加油站。
葛軍戴着棉手套,不方便操作手機,他倒是不客氣,放心地遞給了我這個“大副”,“給他們打個電話,讓他們出來取下。”
我於是客串起來:“您好!我是格唐郵路投遞員,您的郵件到了。”
“嗯?什麼?在哪裏?”對方問。
“出來取包裹!”葛軍見對方聽不明白,衝着手機大喊。
“哦,老葛啊,來了!”對方答。
“這是暗號嗎?”我開玩笑説。
“都是老熟人,天天就給他們服務。”葛軍跳下車,一扭頭:“拿上簽收本。”慢慢地,我倆已經變成了搭檔。
“取放郵件都有講究,先到的要後放,後到的要先放。就這一車郵件,我自己得裝一天。要是順序放錯了,就得撅着屁股在車廂裏找半天。”葛軍説,“從郵路開通到現在,沿路郵件越來越多,車是越換越大,從皮卡換箱貨,現在已經是第五輛了。”
卸件。劉雨瑞攝
車一路前行,海拔也越來越高。3500米、4000米、4500米……終於,我們來到了海拔4768米的崑崙山口,環顧四周,羣山負雪,路旁,索南達傑烈士雕像巍峨矗立,雕像後面就是傳説中的可可西里,一望無垠、博大蒼茫。
蒼茫的可可西里。劉雨瑞攝
索南達傑保護站一閃而過。劉雨瑞攝
猶記得,2020年11月30日晚,被派駐到青海分社工作的我,獨自窩在報社大院的宿舍裏,看完了電影《可可西里》。第二天,我便登上了飛往青海的航班。
電影裏,可可西里遙遠而神秘,開場的天葬至今讓我記憶猶新。灰色的天空,悲情的色調,這位蒙語裏“美麗的少女”,是一位憂鬱的姑娘,是眼含淚珠的姑娘。
難道是冥冥之中的巧合?整整一年後的12月1日,我一償宿願踏上了這片土地。想到這裏,我一時激動地難以言語,已分不清是高反帶來的頭疼,還是熱血奔湧。
百感交集中,已過晌午時分,郵車開到了五道梁。葛軍拿起電話:“準備好飯了嗎?”我內心暗喜,在這片無人區,跟着“老司機”就不擔心餓着。葛軍將郵遞車徑直開進中國石油五道梁加油站。迎面走來一個小哥,中等個頭,瘦臉尖下巴,穿着明黃色的工作服。
“不是不跑了嗎?咋又上來了?”
“跟着記者,再跑一趟。”
“快進來吧!”小哥明白我們現在最需要什麼。
他從廚房裏端出三桶熱乎乎的青稞泡麪。“記者老師,趁熱,這路上能吃口熱乎飯不容易。”那一瞬,我充滿感動。我明白,青藏公路上,所有的食品、飲用水等物資都是長途配送過來的,一桶青稞泡麪,也是“禮輕情意重”。我低下頭,認真吃了起來。只覺得,香!
這條路上,幾乎所有人都認識葛軍。每到飯點,葛軍就估摸着位置給附近的朋友打電話,朋友也會熱情招待他。看着加油站小哥和葛軍熟絡地聊着家常,我感覺他們早已彼此分不開。
葛軍和朋友們聊着家常。劉雨瑞攝
我的午飯,青稞泡麪。劉雨瑞攝
匆匆道別,繼續上路。綿延的青藏公路,這時變得顛簸起來。地面下似乎有巨大的力量將路面拱起,道路起起伏伏,坐車有如乘船。
“這裏是高原凍土區,夏天融,冬天凍,路就跟海浪一樣起伏不平。”葛軍緊緊把着方向盤。
格唐郵路漫長,每個郵件交接點間,往往相隔幾十公里。世界屋脊的深冬,就算是豔陽高照的午後,氣温也在零下。車廂裏好不容易攢的熱乎氣,每到交接點一開車門就全泄了。“咱倆不要同時開門,不然穿堂風一刮,熱氣走得更快。”葛軍向我傳授着經驗。
又到下車的時候,只覺能曬到太陽的一面暖意融融,背陰一面卻冰冰涼涼,我不得不像向日葵一樣轉着圈站,以便最大程度進行“光合作用”。過了五道梁,海拔已近5000米,葛軍吸了一口電子煙,由於氣壓過低,煙油滲出,嗆得他咳嗽幾聲。我緊忙遞上衞生紙,又點了根紙煙遞給他。
“苦嗎?”我問。
“不苦,薄荷味兒的。”葛軍答。
“沒問這個。”我戳他。
“幹了這一行,不跑行嗎?”葛軍想了想。
“可以跑跑格爾木市區周邊啊?為什麼非跑這個?”我緊追。
葛軍一邊開車,一邊踟躕答道,“你不也大冬天地跑來採訪了,為啥?”
為啥?我問自己。對我來説,好像這就是一件應該做的事情。風颳過,為什麼不去體驗它穿過指尖的感覺?我看待葛軍的工作,是一個艱苦的選擇,但反觀自身,我其實挺享受這趟採訪。
可是,不對。我反應過來,作為記者,我只是過客,而他卻在這條路上跑了11年:“是什麼讓你堅持?”
“習慣。”葛軍頓了頓,“習慣之後就是生活。”
車廂裏沉默了。11年,葛軍一個人開着車在這條天路上跋涉着,這是屬於他的孤勇之旅。尋覓到他的我,也選擇了同樣的道路。
窗外,是夕陽西下的草原、自在覓食的藏羚羊、晚霞漫天的穹廬……我愛這片土地。到青海工作,對我來説何嘗不是選擇,習慣之後不也變成了生活?我有點讀懂葛軍了,雖然還需要時間。
我確定,葛軍是真的喜愛這條天路。劉雨瑞攝
經過11個小時的漫長奔波,先後投遞了23個站點,晚上7點半,夜幕籠罩大地,我們終於跨過了沱沱河大橋,到達了目的地唐古拉山鎮。
葛軍長出了一口氣,轉過頭問我,“晚上喝點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