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白相間的“出磚入石”,紅紅火火的紅磚封壁,夯實古拙的土模牆,海洋風情的蚵殼牆,剛毅耐壓的方仔石牆,縈繞鄉愁的華僑厝,與泉州人的精神世界緊密相連,留存了千百年的煙火氣,引人探幽尋秘
通源巷施琅故居內宅的花磚牆獨具特色。
核心提示
對於遠離故土、在外打拼的泉州人來説,那依門盼兒歸的阿嬤和她身旁的老牆,最是思鄉夢裏的印跡;而對於外來訪客,古城裏那些各式各樣的牆體,或讓他們百思不得其解,或又勾起他們探幽尋秘的好奇心……今天,就讓我們帶大家一起去欣賞泉州古城裏那些最具特色的古牆、老牆吧。
□實習生 林水鑫 泉州晚報記者 吳拏雲 文/圖
出磚入石
變廢為寶的古老智慧
紅磚白石、直線曲線,質樸端莊、巧妙融合。
泉州工匠門類繁多,變廢為寶、化腐朽為神奇的技藝早已鐫刻在歷史長河中。
古城裏伍堡社區有條狹窄的巷子,不僅巷牆頗高,巷子還很深,一眼望不到底,古樸又神秘。我們順着深巷尋訪至巷底的伍堡街168號。恰好在家的陶女士介紹稱,她家的古厝是1927年—1934年間建造的,迄今已近百年,這裏先後沉澱了陶氏家族五代人的生活氣息。
走近古厝側牆,一堵塊石與紅磚混築、紅白相間的牆體,也就是閩南人熟知的“出磚入石”牆,赫然眼前。連接地面的是白石台基,其上的白石牆裙線延伸至紅磚白石的牆身,“鳥踏”線之上再覆以紅磚山牆。整堵牆紅磚白石,看似慵懶隨性,其實藴藏着順應天然的規整內涵;而那“入”與“出”的巧妙搭配、“紅”與“白”的視覺色差,則更顯匠心的不俗。
“出磚入石”是泉州民居牆體砌築最有特色的一種。“出磚入石”原名“土固”,而“出磚入石”為工匠技術語言,意在砌築時石頭要往裏一點,避免石頭突出的部分影響牆面平直度(另一説:隨着時間的推移,紅磚會有一定程度的風化,時間久後牆面就平整了),後因為“出磚入石”比較形象地説明結構現象,由此形成了通俗的稱謂。有文獻稱,“出磚入石”的來歷主要因時人就地取材、變廢為寶而衍生。《泉州府志》卷十一載:“萬曆三十二年地震,樓鋪雉堞多圮。副使姚尚德、知府姜志禮復繕治之。城舊有用磚處,至此盡易以石。”人們利用地震倒塌的殘磚碎石,進行有規則的混合砌築牆體:磚為橫疊,石為豎砌,上下層相錯,裏外層緊密交叉,空餘密塞磚頭。砌到一定高度後,石與磚互相對調,以使受力狀態平衡。於是,廢石殘磚成了利用價值很高的砌築材料。
《閩南傳統建築》中提到,碎磚石混築的做法,在結構上既使得牆體更為穩定牢固,又做到物盡其用。“出磚入石”的牆體,自然地發揮了材料的本色,凸顯石的粗糙與磚的細滑對比,冷白與暖紅的色彩對比、紋理的多變與相近對比,人造卻勝天工,其營造法式就此流傳。
“出磚入石”主要有兩類構圖:“有序混構”與“無序混構”。伍堡街168號的這堵“出磚入石”很顯然是建築工匠把材料做一定程度的歸類挑選後,築出亂中有序的藝術效果,不拘泥於整體的規律性,有肌理的韻律感。“短短牆陰曲徑邊,瀟瀟風雨早秋天。杜鵑落盡鳳仙老,一朵猩紅棲晚煙。”沿着古厝牆角走時,泉州桐陰吟社社員吳鴻祥的詩句彷彿又於耳畔低吟,讓人觸景生情。
五個月大的貓咪“五寶”與近百年的“出磚入石”和諧一體。
正驚歎於深巷民宅裏藏着的這百歲高齡、令人賞心悦目、隨性豪情的“出磚入石”,丁零丁零的脆鈴聲愈來愈近。原來是這户人家今年新添的家庭成員——貓咪“五寶”看家護院來了。五個月大的“五寶”與近百年的“出磚入石”和諧一體。過去與現在,真切地展現了古老智慧的生命力。
紅磚封壁
紅紅火火的生活願望
行人飯後散步路過後城街的紅磚外牆。
紅磚封壁外牆,俗稱紅磚牆。
泉州舊時有首流傳的民間童謠:“月娘月光光,起厝田中央。田螺做水缸,色褲做眠牀,腳布做大腸。”歌謠以閩南話“泉州腔”吟唱有關紅磚厝裏的生活情景。靜謐月夜中,田園生活記憶是多少人童年的情思依戀。
這樣的畫面和特定的味道,在後城街古厝紅磚牆外仍能見到:去厝裏訪友的人踏着餘暉歸去、賣水果的阿嬤挑着空擔子收攤、晚飯後阿姨牽着孩童散步……紅磚牆外的生活場景看似簡樸,卻是人們真切的生活寫照與內在美好。
閩南語啓蒙讀物《千金譜》寫道:“石條油麪磚,石珠石柱雁子磚。”其中的“油麪磚”“雁子磚”是指紅磚,俗稱“紅料”。紅磚所呈現的紅色原是宮廷色,除皇家宮殿、廟宇及宗祠一類建築外,庶民建築不得使用。古代閩南地區被視為蠻荒之地,閩南人依着“開山劈海”的心理,又本着“敢為天下先”的作風,開風氣之先,掙脱繁文縟節的束縛,在傳統建築的紅色使用上,展現強大的創新力。紅磚文化與泉州人的精神世界緊密相連:紅磚元素寄託着泉州人激情奮進、喜慶熱烈的情愫,糅合了瓜瓞綿延、紅紅火火的生活願景。
紅磚是紅磚厝圍護牆體和立面的“壁磚”。閩南紅磚民居就外牆來説,形態風格雖差異不大,都以傳統紅磚為表。但其內隔牆的用料卻不大一樣,因不同材料不同費用因素,便存在不朝外的建築內隔牆用較便宜的“土墼”或竹木草泥等構築的現象。因此,一般稱之為“紅磚封壁外牆”。紅磚建築有節能、隔熱、隔音的特質,且紅磚本身還有透氣特性,能夠調節室內外濕度,對居住於裏的人的身體健康是有好處的。
後城楊氏內宅裏,百年龍眼樹與紅磚牆相看兩不厭。
家住後城一棟古厝的楊先生年逾古稀。他熱心地引導筆者觀賞其宅內的兩棵百年東璧龍眼樹。隨着楊先生在內宅裏過了好幾道門,終於透過天井望見龍眼樹。時下正逢龍眼成熟,一簇簇飽滿的果實攢着綠葉往天空躥。定睛一瞧,看見有間紅磚封壁外牆的閣樓緊挨着龍眼樹,紅磚、綠葉、黃澄澄的果實,在清澈天空的映襯下,帶着油畫般的質感直入內心,愈發顯現生活的多彩與美好。
紅磚封壁外牆與龍眼樹兩兩相望,在餘暉中注視着人們從家裏出來,路過後城街到文廟廣場散步;入夜後又看着人們穿廊入室……生活就這樣循環反覆,卻又妙不可言。
土模壘就
夯實古拙的安全感
土模牆上攀爬的綠意,牆下進食的花狗,一靜一動,生趣盎然。
古時“起大厝”,首要考慮的是安全,再就是建築成本。什麼材質可以建樓房既安全又實惠?聰明的閩南先人採用了改進的“夯土牆”:厚實堅固,就地取材,防風抗雨。
夯土牆,是由模板夯築而成的土牆,閩南稱“土模牆”“搗牆起”,古稱“版築”(我國古代修建牆體的一種技術,指築土牆,把土夾在兩塊木板中間,用杵搗堅實,就成為牆)。
夯築土牆要用一種稱為“牆模”的工具。《泉州民居》提到,建造土牆的牆模由兩塊厚木板組成,其中一端聯結一塊牆模板,另一端夾有井字形木架。往牆模中倒入礫土渣後,用“撞子”(木夯杵,專用工具)夯實,層層疊高直至屋頂。
夯土牆主要是以土為材料。閩台地區的土壤以紅、黃壤為主,具有堅固、承重、耐久、防水吸潮性能好等優點,是理想的夯築牆體材料。《閩南傳統建築》介紹,夯土的材料用舊厝的瓦礫土渣,配以一定比例的牡蠣殼灰及沙,用水拌勻,混合成三合土。閩南土模牆與閩西南的土樓相較,在材料配比上,沙子、牡蠣殼灰所佔成分較多,因而防水性也較好。
總體而言,泉州的土模牆技術與閩西客家土樓夯築技術相似。在閩南近山地區有着相當數量的土樓。從泉州通往南安詩山公路旁的朵橋村中有一座著名的土樓——聚奎樓。《泉州古厝》提到,這座土樓的規模結構建築藝術堪稱閩南之冠,有“朵橋土樓稱魁首”的美譽,又有泉州俗語讚道:“有朵橋富無朵橋厝,有朵橋厝無朵橋富。”牡蠣殼灰等生物材料、泥沙等生土材料及泉州在地的夯築技術,使土模牆具有獨特的美學表現力和生態功效。
土樓民居歸屬於漢民族傳統的大家庭聚居模式,但有別於普通的村落聚居模式。《南安縣誌》卷四第三章明確指出,一座座狀如城堡的土樓,是“當地人們為了維護宗族興旺,抵禦土匪強盜進犯修建的建築”。土樓居民集體意識比較強烈,是當時不安定的社會環境的反映,也是泉州宗族文化縮影的一種表現。
部分人家的土模牆外一般用土漿打底,再抹白草灰。更為考究的則用“穿瓦衫”的做法:竹釘將瓦釘在土坯牆或夯土牆上,瓦片與瓦片之間用白灰抹縫,整個牆面猶如鱗甲披身,很有泉州特色。
“竹外牆根一水斜,隔鄰茆屋浸籬色。柳如約月篩疏影,菊耐經霜着晚花。琴幾秋魂燈味淡,綺窗人語漏聲遐。客愁一任塵牽念,絡緯更闌勸憶家。”釋雅山通源巷清代靖海侯施琅將軍的故居有一堵外牆,其造型雖非富麗精緻,但直接外露的土模牆卻十分特別:土牆接地處有一定高度防雨水侵蝕的“石腳”,屋檐邊攀爬的綠意,粗獷又富有生機,極具美學張力。尋訪時,正巧是雨後初晴的傍晚,施琅將軍的第十四代後人施明倫先生與其好友一同在埕前品茗。院落裏簌簌地從樹葉上滴落的雨水,小狗遇見生人的犬吠聲,院角零星散落幾朵嬌俏的茉莉。土模牆在這裏,與周圍景物格外相襯平衡,油然生出“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生活情趣。
蚵殼牆
海洋文化風情遺蹟
粗獷的蚵殼牆與嬌俏的花枝,隨着光影的變化,自生一股幽靜。
以他鄉的大牡蠣殼做骨,泉州匠人的建築技藝為魂,塑造出骨肉豐滿、富有沿海風情的蚵殼牆。閩南人很早就認識到牡蠣及牡蠣殼這種生物材料在建築中的價值。
泉州地區曾是先秦至漢初土著閩越族的居地之一,所以泉州人直至現代仍能見到與古閩越人生活習俗有關的文化遺留物。拾牡蠣殼拌海泥築屋而居的遺風,早在“古閩越族”時期就已存在。但當時所用的是我國東海岸邊的海蠣殼,而非現存牡蠣殼牆所用的材料——大牡蠣殼。
《豐澤古厝》提到,大牡蠣殼並非產於泉州本地,而是昔日“梯航萬國”的泉州船隊運載貨物遠航交易後,返航時把當地的大牡蠣殼當作“肚檔”壓船艙,返泉後遺棄在蟳埔港的岸上。日積月累,碼頭上這些來自異國他鄉的牡蠣殼變成了泉州人築牆的材料之一。
牡蠣有兩個對合的殼,但並不對稱。牡蠣的下殼黏附在岩石上生長,下殼較上殼大,且凹陷容身;上殼則略小,且略平。《閩南傳統建築》提到,牡蠣殼因具有大小、形狀、凹凸不一,且殼與殼之間容易咬合的特點,可以為砌築牆體帶來較大便利。
累積的蠣殼承載力有限,但堅硬耐腐蝕,故蠣殼在外;又造型獨特,有美麗的花紋,主要起圍護與裝飾作用,與內裏的土坯磚構成複合牆體。大且中空的蠣殼壘砌在牆面,牆裏隔絕空氣多,便能冬暖夏涼。泉州民間流傳着“千年磚,萬年蚵”的俗語,表明泉州人覺得牡蠣殼比紅磚更耐久,也就解釋了沿海建築為什麼多以牡蠣殼為圍護。蟳埔社區是典型的牡蠣殼牆聚集區。蟳埔社區靠近海邊,民居氣候環境潮濕,且海風裏帶有腐蝕性的鹽分。因此,經濟實用、冬暖夏涼、耐腐蝕性強的蠣殼牆便受到特別青睞。
阿嬤邊上的蚵殼牆經風吹雨蝕,愈顯其剛毅豪放。
蟳埔路上一位正在開蚵仔(牡蠣)的阿嬤介紹,她家後門正對面,蟳埔村一幢民宅的家主姓黃,鼎盛時有9户人家居住在此。如今,歷史已落在了時間身後,雖然牆體破敗,露出內裏的磚石,但牡蠣殼牆依然風采不減。
黃氏後裔大都喬遷新居,此民宅已有30多年無人居住。儘管如此,還是能從頹圮的牡蠣殼牆,破落的花枳窗與一叢綠意中讀出它們的古意與生機。這裏的一磚一殼都十分安靜,阿嬤手裏不停開牡蠣的場景與聲息,透出濃厚的蟳埔人家生活氣息來。
方仔石牆
不屈不撓的精神氣質
海華路的鄰里在方仔石牆前相遇。
方條石牆是泉州市沿海民居建築較為常見的形式。
泉州地區盛產花崗岩,即本地俗稱的“白石”。泉州地區比較有名的花崗岩礦場有南安石礱、惠安五峯。其中花崗岩以南安的石礱石最為著名,相傳自唐代就有開採,宋時為貢品,至今開採不斷。
石礱石,又稱石礱白、泉州白。在《泉州民居》提到,花崗岩質地堅硬,耐磨;耐酸性、耐腐蝕性強;梅雨季節不反潮;盛夏曝曬過後散熱迅速、石面自涼;具有不生青苔等物理化學特性,帶有腐蝕性鹽鹼的海風也奈何它不得。因而,花崗岩作為物美價廉的建築材料得到廣泛運用,尤其是在沿海民居,能滿足抗禦颱風和防鹽鹼腐蝕的特殊需求。因此,築牆石料多用花崗岩。
方仔石牆的砌築,不管牆體多高,都有混合砂漿塞縫或水泥砂漿勾縫,表面多不打磨,平置疊砌。方仔石正面加工粗精不一,有鑿、粗崩、細崩、磨等“打石”技法;也有正面不加工的,但其四條邊緣皆需修平,稱“四線直”。石塊砌法有平砌、人字砌、四枳繚、番仔砌等。其中的人字砌,也稱人字疊。方形石塊以45度角斜砌如人字狀,使石塊的四面均能受壓,較好地發揮了石材的耐壓性能。
泉州石結構民居羣的聚落當屬惠安、南安居多,中心市區也不少見。惠安、南安地區常見方仔石牆,這與其沿海的地理環境、20世紀70年代人口數量激增、當時計劃經濟體制下憑票供應的木材量極少等直接原因有緊密關係。
石文化也造就了一方性格,惠安女的剛毅就如條石一般。惠女身着獨特服飾,温柔持家,不瞭解內裏的人都以為這樣的女性柔弱嬌氣;但實際情況是,這些海的女兒在陽光和海風的撫育下,吃苦耐勞、剛毅自強,在內持家相夫教子,在外辛勤勞作,那些抬石頭、拉大鋸的惠女畫面令人肅然起敬,她們撐起的何止是半邊天。惠安是石的故鄉,惠安女又似石的女兒,她們的性子像方仔石牆,不屈不撓,堅忍不拔。
華僑厝
皆是遊子思鄉的模樣
庭院深深華僑厝,遊人顧盼最思鄉。
鄉愁時刻牽引着懸孤海外的遊子心。加之早期到海外的泉州人大多是迫於生計,背井離鄉漂洋過海謀生。他們離鄉不離俗,傳承老泉州傳統的觀念。對於華僑來説,回鄉建造宅邸是人生的大事之一,正如俗語所説:“窮與富,只差一座厝。”在外華僑心念故土,辛勞打拼一有節餘,就千方百計地在故鄉“起厝”,所以在泉州城鄉,至今仍保留着一大批的“華僑厝”。這些華僑厝的外牆有條石的,有紅磚的,也有土夯的,各有千秋,但都是一面面思鄉戀鄉的心牆。
紅與白搭配,中與西結合,正是華僑厝的建築特色。
華僑新村一些華僑老宅就是其中的縮影。20世紀50年代,一批華僑回泉建厝,只為守護一份鄉愁,陳守仁、陳長楷、曾國傑、莊少卿等僑界大咖都曾住在這裏的大宅院中。在華僑新村裏,我們隨機拜訪了一棟老宅。房子的主人1955年從南洋回泉建厝。房子建成時佔地750平方米,建築面積有368平方米。出於某些原因無奈將該厝出租時,厝主人依然有一種很質樸的依戀。他叮囑後來人儘量不要改動房屋建築構造,儘可能保留原汁原味。這樣不時回來看看時,仍會是思念中的模樣。
有些情愫,是深巷裏才有的。泉州的老牆有味道,是年歲的沉積、工匠的智慧、歷史的產物……還有遊子的記憶。泉州籍詩人余光中説過:鄉愁是人類永恆的主題。泉州是全國著名僑鄉,你在街上遇見的人,在老巷擦肩而過的牆,可能就是遊子日思夜想、魂牽夢繞的鄉愁。經年後,遊子歸故里,行行重行行,也許物尤在,人已非。憑藉着一條故巷,一堵老牆,遊子的心可以得到些許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