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投中網 (ID:China-Venture),作者:竺晶瑩,頭圖來自:《華爾街》
“我們不會淪為中產階級吧?”
戴季(化名)扭頭望着我,眼中盛滿了真切的焦慮,我一時語塞,車裏劃開一道沉默的裂痕。這個“我們”指的是像她這樣的高淨值人羣,如果按《2021胡潤財富自由門檻》的標準,她算是國際級財富自由。
這句話不足為外人道,畢竟聽起來多少有點“何不食肉糜”的況味。然而,這份焦慮對於戴季來説,也是真的——在上海事業有成的70後,如何讓資產保值、升值,是個難題。在2001年中國加入WTO的背景下,戴季創立外貿公司,二十年來的生意順風順水,未遇大波折,除了2008年次貸危機下,傳真機有時好幾日都不響動,年景略慘淡。如今,剛過50歲的戴季有意從主業中抽身,把大半的精力都放到了投資上。
眼看着中國正不斷上演一輪又一輪的造富運動,戴季在2020年11月就有了開頭的焦慮。那時某科技金融巨頭即將IPO,儘管後來被臨時叫停。那一年,中國的空氣裏都洋溢着IPO的氛圍,564家中國企業在境內外上市,約佔全球IPO總數的50%。而每一個IPO,都在重新校正財富的衡量標準。
在資本的映襯下,錢,更不值錢了。
形勢比人強,戴季的心情,同樣折射出了許多高淨值個人LP的焦慮。與其説那是過度的慾望,不如説這是普遍的人性,更遑論中國人30年來一貫講究不進則退。不過,去年才調整了portfolio的戴季,今年年初就在量化私募上一月虧掉40%,令她不禁懷疑自己是棵“高級韭菜”。
一、重倉中國
2021年,戴季重新調整了portfolio,源起是她賣了一塊在浙江的工業用地,將持有十餘年的廠房變現成了6000萬人民幣。
她將這部分資產大多投入了金融市場中。戴季通過第三方平台投了經緯和高瓴,前者500萬起投,後者1000萬起投。試水一級市場以外,她又加註了九坤、 明汯等實行量化策略的私募基金。
至此,她從丈夫羅文(化名)手裏接管了家裏的投資,他們的投資風格也從穩健轉向了激進。之前,羅文傾向於把錢放在對沖基金裏,用相對價值策略獲得套利收益,大致每年有12%收益率。這或許跟他過去在公募擔任基金經理有關,相較於一般投資者,羅文更加理性看待市場。
但是,戴季當時卻相信,也許“重倉中國”的機會真的來了。如果美國標普指數長期震盪上行,中國是否也有這個機會呢?如今,她才覺得自己太天真。
説起來,還得是張磊在2020年出版了《價值》,一時風頭無兩,媒體開始把他和沈南鵬並稱。且不論《價值》的虛實,我總覺得整本書洋溢着高考作文風,要不説張磊是文科狀元,他的文風似乎也就停留在了18歲。畢竟要做時間的朋友,哪能天天舞文弄墨?當然我的讀後感不重要,左不過大眾買單,LP亦買單。著書立説有時勝過公關手段無數,一時間想投高瓴都投不進去。
戴季就覺得張磊和高瓴靠譜,她很買單價值投資這一套,何況高瓴還有耶魯捐贈基金的背書。從事國際貿易的戴季多少更信任有美國經歷的投資人所引領的機構。同時,她身邊一些LP朋友過去踩過的坑大都因為行業操作不規範,所以戴季寄希望於頭部機構能更規範。
既然投了PE,那不如早期的VC也入局。她選了經緯,因為張穎“挺酷的”。拋開張穎不時在社交平台發表“真知灼見”的人設不論,戴季在路演上見到的經緯掌門人讓她頗為信服。那次,張穎講了生命科學、宇宙空間等概念,以及經緯在商業航天這類前沿領域的投資佈局。也許,正是因為夠前沿,才讓LP看到了希望,畢竟這筆錢在至少7年後才能見成效。此外,戴季聽説經緯的投後做得好,盡力幫創始人解決後顧之憂這一點,頗打動同為創業者的戴季。
在這些因素的共同催化下,戴季配置了投往VC/PE的資產。其一,在看完李錄、張磊的書後,戴季對中國的價值投資有了幾分信心,市場氣氛樂觀,長達20年的牛市即將來臨云云,而她又正想從主業中逐步撤出,那時認為投資生錢是正確方向。其二,眼看着大量公司IPO,這讓她有資產縮水的焦慮,投一級市場也算是間接參與這個熱潮。其三,高瓴、經緯畢竟是頭部機構,道德風險相對低,在挑選項目上更具主動性。
頭部機構只是稍稍緩解了戴季對於一級市場的不信任,她説:“一級市場的話,反正我第一選擇就是頭部。如果不是頭部的,我根本不會投。因為懷疑你的誠信,根本就很難相信你,對吧?”
但是,她內心深處仍然很懷疑自己在將近10年後能不能拿回本金。畢竟,在上一個10年中,她鮮有聽説身邊投一級市場的朋友拿回本金還盈利的。
目前她所投的基金,正在投項目的過程中,項目分佈在生物醫療、數字經濟、智能製造等領域,還未全部投完。戴季能看到季報裏這些被投公司的估值,大部分回報都在二點幾倍、三點幾倍。她笑説:“但這沒用,不到退出都是賬面數據。”
二、信任危機
“現在回過頭來,我也是後悔的。在中國也許沒有長期主義可言,10年以後的事誰知道。你看去年才投的,今年就各種負面消息。” 近期看到高瓴的新聞,戴季心有慼慼焉。
儘管一級市場的資產沒有貶值,還有賬面回報。但逐漸地,戴季對於自己在一級市場的投資轉為消極態度。她看到越來越多的公司一上市就破發,擔心就算投中的公司IPO,一破發投資人還是一場空。再來,聽到周圍個人LP投了10年,如今收益連保本、銀行利息都沒有。加之上半年資本市場不景氣,項目退出難,更讓戴季覺得未來收益機會渺茫。
實際上,對於一級市場,個人LP存在天然的不信任,關鍵在於不透明,而他們又沒有能力盡調。
而我好奇,曾在二級市場擔任基金經理的羅文,他到底怎麼看待一級市場的運作?以往實時監測交易的羅文,似乎覺得股票走勢和賬户數字才更切實,每天都有個走向和結算。而一級市場不同了,你把錢交到GP手上運作多年,其中可以暗含許多台面下的操作。
戴季和羅文在投經緯、高瓴之前接觸過很多VC/PE的路演,但是一直都沒投。在羅文看來,一級市場的投資近乎於“賭”:“一級市場最大的風險在於整個投資過程不透明,道德風險太大。你相當於是賭,你把錢投下去一直到出結果,少則七年,多則十年,中國很多東西無法預期。”
羅文表示,儘管VC/PE募了一期基金,主要投哪些項目,都彙報給LP。但是風險在於,他説的和做的可以不一樣。“他説投了這個項目,作為投資者只能相信他,你沒法核實。不像買股票,就及時反映在賬户上。他買了什麼,他怎麼給你看,又不是掛牌交易的東西。你只能聽他説,什麼時候以什麼價格買入。”
雖然沒有親身經歷,但羅文聽過傳聞,據説VC/PE這個圈子裏,私底下互相接盤很普遍。而LP很難知道GP有沒有在私下做內幕交易。羅文舉了個最簡單的例子,GP可以去接別人的盤或自己的盤。比如他自己投了一個初創公司,然後募一期基金,用基金把自己的盤高價接走。又比如他和朋友私下很早就投了一個企業,結果發現這個企業很差,出手不掉,怎麼辦?自己募個基金接掉。LP也不知道被投企業到底什麼情況。
“假如他真的投到一個好企業,這個企業馬上就要上市,估計掙個幾十倍。他可能提前賣掉,就説我現在困難,企業有問題,我提前退出。反正別人反過來給他點什麼好處,他低價就賣給別人或朋友。”
羅文説出了終極質疑:“總之真正的利益不會放到你的手裏,一些吃虧的項目可能用你的錢去給他接盤。”
聽聞過這麼多套路,因此戴季和羅文也只能投有知名度的頭部機構,至少不會那麼不合規,管理人道德風險低。再來,好公司也挑投資機構。
我問:“那你們身邊有人從上一個10年中在一級市場獲利的嗎?” 羅文揮手道:“極個別。你想中國的資本市場才多少年?10年才能從投入到退出。”
羅文雖然也曾在金融圈工作,但他平日裏更屬於研究型,頗具學者氣質。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二級市場以研究為導向,而一級市場的VC圈把社交當作拿項目的重頭戲。羅文説:“VC這個圈子最主要就是拼關係。”
戴季打斷了他,覺得這個答案過於太武斷,她補充:“VC要有超前的洞察力,看到行業的future,同時你要會看人。也不能完全説靠關係。投資人跟創始人之間要慢慢建立一種信任,説到底你作為一個明星投資人,對創業者來説也要有價值。決策也非常重要,要看到事物的本質才能行,不是那麼容易。”
我問:“那你看懂一級市場了嗎?”
戴季快人快語:“別想着看懂了,永遠不可能看懂。一級市場你只能信任GP,相信他能幫你管好錢。你只能去信任,你自己是看不懂的。”
至於還會不會再追加一級市場的投資,她擲地有聲:“你叫我現在選擇,就不會投了,不會再加錢了。”
圖片來源:電影《曼哈頓》劇照
三、LP內卷
二級市場的壞消息總是比一級市場來得更快。今年真正讓戴季心灰意冷的是,由於疫情的衝擊和俄烏戰爭的爆發,造成了上半年二級權益市場狂跌。
今年3月,監管之爭下,在美上市的中概股股價一瀉千里。戴季投資的九坤美元基金產品——量化中性策略——一月狂跌40%,而她投資的其他產品也差不多都是這個跌法。非但以往的盈利全部清零,本金都蝕掉小半。
戴季遂總結:“二級市場上,昨天的業績不能代表明天的業績。沒有一個基金經理永遠業績不敗的,市場行情適合他的風格掙一波,但換個行情他就不會掙了。”
她向我解釋,每家管理人風格不一樣,有些是快進快出交易型選手,有些堅持長期主義價值投資。現在很多機構又説你們這些投資人受不了波動,總是追漲殺跌,所以為了投資人好,動不動就給你鎖定三年。“他們躺着賺2%的管理費就好了,做什麼業績,虧都是虧投資人的錢。拿投資人的錢去博收益,博好了,名聲大漲,他的基金規模擴大,還有20%額外收益費。”
談起投量化私募的初衷,戴季繼續道:“你買私募,本來是相信他能幫你擇時,叫他做出阿爾法,做出了阿爾法,他是該收20% carry。隨着行情上漲的貝塔又不是你憑本事掙來的,但現在很多私募連指數都跑不過,他照樣收管理費、carry。”
而她現在最大的意難平就是——本來你出錢,借用管理人的專業去投資,LP就不用管這些事了,只要有10%左右的年收益率也滿意了。但是,過去一年量化私募的這個跌法,讓她不得不花費大量精力在投資上。
“我現在簡直把所有精力都花到投資上去了,天天看投研報告,我要去知道基金經理的各種策略,CTA裏有什麼時間序列、橫截面、週期長短,這本來不應該是我去研究的東西,不是嗎?”戴季給我看了一張策略分類體系圖,股票策略下分成主觀多頭、量化多頭、股票多空,管理期貨策略下分成主觀套利、量化套利等,更有事件驅動策略、組合基金……不一而足。
照戴季的説法,她去年花在投資上的時間遠遠超過了在工作上的時間,還做不好。然而,不止她一個投資人這麼拼命。“別的投資人比我可厲害多了,天天盯在羣裏,好像他比基金經理還內行,太捲了。”
這背後的心理不難理解,畢竟真金白銀投下去,還不是小錢,數千萬的資金放在私募裏。不比一級市場,投了就眼一閉等退出,二級市場的業績報告時刻撥弄着投資人的神經。
戴季對我説,原來每週五行情結束以後,私募就會發布預估淨值,後來沒有了,現在是每週一、二公佈正式淨值,很多投資人就説週五少了很多樂趣,本來週末之前就可以看到自己這一週盈虧多少錢。
“現在捲到什麼程度了?私募是一週公佈一次淨值,現在有些基金被要求每一天都開淨值,就跟你的股票賬户一樣,投資人的情緒就隨着漲跌起伏。”
二級市場天天波動,很難把握時機。她身邊有投資人本來就是券商出身,有一定專業能力,去年將股票的基金換成了商品期貨CTA,一年不到掙了30%,現在目測股市又要回暖,那人就打算6月20日贖回做切換,結果20號前一週大跌百分之十幾,她不甘心,又咬牙把贖回的單子給撤了。
四、尾聲:“高級韭菜”
近日,戴季給我發來一段羣聊,個人LP們的對話如下——“某家機構每月公佈淨值,完全跑輸大盤,不知道怎麼投研的?”——“所以私募到底好在哪?專業在哪?” ——“專業割韭菜。” ——“割高級韭菜,一般不會鬧事。”
這邊廂,LP如此自嘲。那邊廂,我的同事剛巧看到某基金12年了都沒回本,他就發問:“高淨值人羣是真沒投資渠道嗎?買之前不看看既往業績?成百上千萬往裏扔。”
其實不然,投錢的時候,哪個LP沒看過GP們亮眼的、翻幾倍的既往業績呢?但正如戴季所説,過往業績根本不代表明天的業績,市場瞬息萬變,換個行情就輪不到你的策略掙錢了。
投資人實在也有自己的困境。錢,辛苦掙的,放在手上,通貨膨脹貶了值。人人都在講portfolio,這要配置那也要配置。那麼好,配置一級市場,全憑對GP的一腔信任,不曉得10年中錢到底流向哪裏。二級市場呢?相信量化計算機模型,讓管理人去賺個阿爾法,畢竟Citadel、文藝復興曾風光一時,但淨值跌跌不休的時候,你哪裏還能沉得住氣,虧的是你的錢,機構照收2%管理費不誤,LP都不得不內捲到親自去投研。
戴季如今的真心話是:“以前我不理解為什麼很多信託都願意買很低的年化,現在想想那才是幾乎無風險的收益。自己吃過虧後才知道連定存也是好的,特別是資金量大的時候,你不需要去搏收益。”
她和羅文也正在降低風險偏好,逐漸回撤到更穩健的投資收益中。然而一旦牛市的跡象出現,不知他們又會作何選擇?戴季深知,投資,真的反人性。
今年量化私募的表現以及一級市場退出難的困境,似乎也讓投資人對管理人的信心蕩到谷底。誠如《偉大的博弈》所寫:“人類社會有一條鐵律:在沒有外來壓力時,任何組織的發展都會朝着有利於該組織精英的方向演進。” 也許從華爾街到陸家嘴,概莫如是。
普遍低迷的市場情緒或許再難讓更多人像以往那樣掏錢。我聽朋友説,有LP寧可買房,也不投一級市場。去年戴季也考慮過翠湖的房子,但她還是把錢投入了金融市場,最近翠湖簡直快有市無價。戴季無奈笑道:“投資,最後還是看運氣。”
回到2020年11月的那天,我們剛駛出外灘,開頭那句話言猶在耳。緊閉的車窗外,黃浦江的風想必獵獵地颳着。從那一刻計起,戴季對於投資的熱情在兩年間燃起又熄滅,歸於平靜。
我不由想起,1932年穆時英寫的那句:“上海,造在地獄上的天堂。” 時移世易,不變的是,這座城市裏不同的階層仍在燃燒着迥異的慾望,它們燃起,緊接着熄滅。慾望,才是上海永遠不老的秘密吧。
(應受訪者要求,戴季、羅文均為化名)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投中網 (ID:China-Venture),作者:竺晶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