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你能從辛棄疾大量的詞中讀出一種情緒,那就是“糾結”,或者説一種“昂揚”和“氣短”的互相交織。比如《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中,他先是以極其豪壯的語氣,回憶着往昔的崢嶸歲月,再接以凌雲的壯志,要“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你已經被他的幹雲豪氣所震撼了,他自己卻氣短了,在詞的最後嘆息道“可憐白髮生”,前面所有的“昂揚”被一掃而空,連作為讀者的你,也跟着失落起來。
還有那首《沁園春·帶湖新居將成》中,他愉悦地想象着自己退隱後的生活,“東岡更葺茅齋,好都把軒窗臨水開。要小舟行釣,先應種柳;疏籬護竹,莫礙觀梅。秋菊堪餐,春蘭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你也跟着他在暢想着這種無人打擾的清淨生活,他卻在結句説道“沉吟久,怕君恩未許,此意徘徊”,他怕皇上還想着他,還想重用他收復河山,所以又徘徊起來了。
一個被閒置的英雄,在無可奈何中苦熬着自己的壯志,像是孫悟空被壓制了五百年一樣,只不過,一個是神話,一個是實實在在的人生。人生的事業未竟,倒還罷了,只是一想到自己可能沒有機會看到,這殘缺了的祖國,恢復統一的樣子,那才是最令他神傷的。英雄的氣質和性情,無能為力的現實,造就了這樣一個“昂揚”與“氣短”並存的偉大詞人,也就使他的詞中,自有一種豪壯氣概和鐵漢柔情了。
今天我們要讀的這首《漢宮春·立春日》,也如同上面那兩首稼軒的代表作一樣,欣喜——失落——希望——失望,循環往復,自有一種沉鬱頓挫,也就怪不得有人説他的詞有點像魏武帝的詩了。我們且來細讀。
漢宮春·立春日
南宋 辛棄疾
春已歸來,看美人頭上,嫋嫋春幡。無端風雨,未肯收盡餘寒。年時燕子,料今宵、夢到西園。渾未辦,黃柑薦酒,更傳青韭堆盤。
卻笑東風,從此便、燻梅染柳,更沒些閒。閒時又來鏡裏,轉變朱顏。清愁不斷,問何人、會解連環?生怕見、花開花落,朝來塞雁先還。
這是一首迎春詞。立春日迎春,在詩人詞人們筆下,總會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欣喜感受,這首詞前三句也是如此。“春已歸來,看美人頭上,嫋嫋春幡”,立春日,春天在哪裏呢?你硬找是找不到的,只有她突如其來闖入你的眼裏心裏,你才能會感受到,於是稼軒帶着讀者的視線,説,你看那婦人們的頭上,已經紮起了迎春的春幡。《歲時風土記》中載:立春之日,士大夫之家,剪裁為小幡,或懸於佳人之頭上,或綴於花枝之下。《苕溪漁隱叢話》引《荊楚歲時記》中也載:立春日悉剪綵為燕子以戴之,故歐陽永叔詩云“不驚樹裏禽時變,共喜釵頭燕已來”,鄭毅夫雲“漢殿鬥簪雙彩燕,並知春色上釵頭”,皆立春日帖子詩也。而“嫋嫋”二字,更將輕柔的春風拂面吹來時的美好感受烘托的如身臨其境一般。
只不過,詞人此時的心境,好像並不只有欣喜的一面,他在看到美人頭上的春幡、心裏想着春光的燦爛之際,冷不防地打了個寒顫,寒冷的冬天尚未收斂它的餘威,它並不會讓人們就這麼輕易地走進春天的美好裏,在立春日還要來肆虐一番。“無端”二字,也使這首詞開始有了一點愁緒。春幡和春寒交織在稼軒的頭腦裏,他的思緒開始飄忽起來,“年時燕子,料今宵、夢到西園”,去年南來的燕子,也應該在今晚的夢裏,回到故國的西園吧。西園,這裏指北宋都城汴京城西的瓊林苑,此時被金國佔領,北宋時稱為西園。那麼這句中的“燕子”還是燕子嗎?恐怕已經是詞人自己了吧。這兩句其實挺痴的,像是囈語,又像是他獨立庭院看到燕子時的一種悵惘,他太想念北方故國了,他就是從北邊兒過來的,他還想着幾年之內就能打回去呢,可是恐怕不可能了吧。
“渾未辦、黃柑薦酒,更傳青韭堆盤。” 《遵生八箋》中載:立春日作五辛盤,以黃柑釀酒,謂之洞庭春色,故蘇軾詩云“辛盤得青韭,臘酒是黃柑。”《本草綱目·菜部》中也記載:五辛菜,乃元旦、立春,以葱、蒜、韭、蓼蒿、芥辛嫰之菜雜和食之,取迎新之意,謂之五辛盤。稼軒詞中的“青韭堆盤”也就是這個五辛盤了。他這才想起來,這些迎春的物什都還沒置辦呢。到底是春天來得太快太突然了,還是他做別的什麼事給忘了呢?他可能就是沒這個心思吧!
下闕詞人開始主動地抒發其主觀情感了。“卻笑東風,從此便、燻梅染柳,更沒些閒。閒時又來鏡裏,轉變朱顏。”他嘲笑東風,春天來了以後就沒閒日子了,但即使(你東風)看起來很忙,也只能做一些裝點春色的事情,熏熏梅、染染柳,像我一樣得不到重用(這段兒的主語是“東風”)。在裝點春色的間隙呢,又來轉變人的容顏。這五句就完全將詞人面對春天時複雜的情緒表現了出來,當他看到美人頭上的嫋嫋春幡時,還有着瞬時的驚喜,而無端的春寒和恍惚的夢境,以及沒來得及置辦春酒春盤這件事情,則使他陡然生出一種怨春惱春的情感,好像他心裏在對春天説“既然你這麼喜歡讓人措手不及,那麼你乾脆直接走掉好了”,於是他在下闕嘲笑東風也幹不了什麼大事,只能裝點門面而已。不曾想,當你埋怨春天的時候,他就真的給你顏色看看了,當詞人看到鏡裏逐漸滄桑的容顏,他就真的愁緒滿懷了。
春天的到來會給人們極大的希望與期待,但人們卻總在春天裏,生出一種別樣的悲哀,也正是這帶來希望的春天,使人們懂得,自己在漸漸老去,已經與青春美好的春天不合時宜了;正是這一年又一年的春天,催促着人們老去,使人們心中充滿遺憾,使人們漸漸認識到人生的無奈。
“清愁不斷,問何人、會解連環。”他終於承認了,春天的歸來並沒有給他帶來什麼值得欣慰的消息,他卻因這種無望的期待而更加愁悶了。在大好年華里閒置着自己的人生,苦熬着自己的壯志,只是壯志猶在,現實難改,這好像是一個“死局”,一個像玉連環一樣解不開的死局。他心裏問道,這世上有沒有人會解開他心中的玉連環呢?並沒有,他知道答案,他就是問問,當他問出這一句時,他就更絕望了!
“生怕見、花開花落,朝來塞雁先還。”最怕的是,花開了又落,春歸了又去,明朝醒來,那大雁比我先回到北方的故國。一種濃濃的人不如物而芳華自逝的悲哀,沉重襲來。想起了金庸先生書中的那句“你看那些雲,聚了又散,散了又去,人生離合,亦復如是”,而一個閒置的英雄,難酬的壯志,不能自主的人生,不正像這花開花落、春去春歸一樣,徒勞而已。
讀完這首詞,會給人一種別樣的“一唱三嘆”之感,或者説每讀到一種情緒轉換,便會使人停下來想一想,想一想這些情緒的邏輯,想一想詞人此刻的心境,再想一想自己的人生。所謂的“沉鬱頓挫”不就是這樣嗎?“昂揚”與“氣短”交織,希望與失望並存,一會兒心生悲傷,一會兒又想大笑,你以為他是個傻子,孰不知,其實是你,早已被平凡的生活,磨去了真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