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室銘》是唐代著名詩人劉禹錫的傳世名篇,這篇經典古文自它問世以來, 後人傳誦千古。“盜版”、“山寨版”、“仿製版”無可計數,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它是被仿作最多的古文經典,這點無爭議。
這篇傳世名篇卻並非作者蓄意斟酌而作,而是他一怒之下宣泄而成。劉禹錫曾官運亨通,官至太子賓客、加檢校禮部尚書,後因得罪了當朝權貴被貶至安徽和州當通判。按當時的規定,他可以住三間三廈的官邸,但和州知縣看他是被貶之官,對他百般刁難,半年之內逼迫他搬了三次家。房子越搬越小,地方越搬越遠,條件越搬越差。第三次搬家之後,劉禹錫忍無可忍憤然揮就《陋室銘》。
看這段故事,劉禹錫“被”搬來搬去雖然説條件是越來越差,但好歹還有間房子住。到了宋朝蘇東坡那裏可就慘了,東坡的遭貶可不是在一座城市裏搬來挪去,而是一走幾千裏飽嘗風餐露宿,而且到了目的地還要居無定所露宿荒郊野嶺。
宋神宗當政時,蘇軾曾任祠部員外郎,元豐三年(1080),他因作詩譏諷王安石的新法,結果被以“謗訕朝廷”的罪名貶謫黃州。被貶黃州期間,東坡沒有收入來源,也沒有居所。
他在《東坡八首》前面的小序中説,“餘至黃二年,日以困匿,故人馬正卿哀餘乏食,為郡中情故營地數十畝,使得躬耕其中。……”東坡在黃州為了生計不得不開荒墾田,植樹種菜,還搭建了一座草房,草房是在雪中竣工的,因此壁上繪畫雪景,取名為“東坡雪堂”。“得廢圃於東坡之脅,築而垣之,葺堂五間。堂成於雪中,因繪雪於四壁,榜曰東坡雪堂。”王文誥《蘇詩總案》。《宋史·蘇軾傳》雲:“軾與田父野老,相從溪山間,築室於東坡,自號‘東坡居士’。”可以看到東坡的生計是多麼艱難。
東坡《次韻孔毅父久旱已而甚兩三首》詩中有詩句:“去年東坡拾瓦礫,自種黃桑三百尺。今年對草蓋雪堂,日炙風吹面如墨……”東坡要想睡個安生覺,還得親自蓋屋。“老夫作罷得甘寢,卧聽牆東人響屐。”東坡説:“古之君子,不擇居而安”,隨便住在什麼地方都行,而且一住下來就非常開心,一開心就容易找活做,“安則樂,樂則喜從事”。這就是東坡遭遇挫折時的心態。
蘇東坡為雪堂行雲流水作文一篇《雪堂問潘邠老》。“序言:蘇子得廢園於東坡之脅,築而垣之,作堂焉,號其正曰“雪堂”。堂以大雪中為,因繪雪於四壁之間,無容隙也。起居偃仰,環顧睥睨,無非雪者,蘇子居之,真得其所居者也。蘇子隱几而晝瞑,栩栩然若有所適,而方興也,未覺,為物觸而寤。其適未厭也,若有失焉,以掌抵目,以足就履,曳於堂下。”
從東坡的這篇文章,可以看出坡翁的安身棲所是在雪天落成的,這本身就説明東坡一度無家可歸。東坡以主客問答的形式,將爾虞我詐為名逐利世事坎坷的世間進行了揭露。我們也看到了東坡所付出的艱辛要比劉禹錫多了去了。東坡離世約七十年後,宋孝宗乾道六年(1170),南宋陸游曾拜謁過東坡的雪堂。
但東坡的陋室銘的故事還沒有結束,在黃州他還能自食其力蓋起了雪堂。更悽慘的還在後面,等他被貶止海南時則要露宿桄榔林中了。
宋哲宗紹聖四年(1097),蘇東坡再次被貶,從廣東惠州渡海南下到海南島後折返昌化(今儋州),蘇東坡父子抵達儋州後無處安身,只好居住在廢棄的官屋中。很快立冬,海島上氣候並不寒冷,但風雨連綿,幾無虛日,官屋破漏不堪,如住水牢。“如今破茅屋,一夕或三迂。風雨睡不知,黃葉滿枕前。”東坡《和陶怨詩示龐鄧》。
等至軍使換人,新來的昌化軍使張中崇仰蘇軾,他見官舍實在無法居住,讓蘇軾暫住行衙,又派兵修葺倫江驛作為蘇軾的居所,使蘇軾得以安居,還不時饋贈酒米。然而章惇一心想要東坡的命,宋紹聖五年四月,朝遷派出湖南提舉董必赴廣西察訪,在雷州得知東坡居儋州官舍,便派人前往將東坡父子逐出。張中也難逃此難,後遭罷黜而致死。東坡父子被趕出官驛後無室可居,只好暫時借宿在學子黎子云的舊居,處境十分淒涼。
為了安身,蘇東坡決定在城南的桄榔林中買地建房,在寫給朋友的的信中蘇東坡説:“初至僦官屋數櫞,近復遭迫逐,不免買地結茅,僅免露處,而囊為一空。困厄之中,何所不有?置之不足道,聊為一笑而已。”
當地百姓十分同情窘迫的東坡,在東坡蓋房時“儋人運甓畚土助之”,“我本早衰人,不謂老更劬。邦君助畚鍤,鄰里通有無。”《和陶和劉柴桑》。那些跟隨蘇軾問學的學子更是全力以赴,“十數學生助作,躬泥水之役”,其中來自潮州的王介石更是擔當起主要責任,“不躬其勞辱,甚於家隸,然無絲毫之求。”《與鄭嘉會書》。
在眾鄉親的幫助下,東坡的三間茅屋落成。由於茅屋處在“竹身青葉海棠枝”的熱帶喬木桄榔林中,東坡在寬慰之餘,便將茅庵命名為“桄榔庵”並題《桄榔庵銘》:“序:東坡居士謫於儋州,無地可居,偃息於桄榔林中,摘葉書銘,以記其處。
“九山一區,帝為方輿;神尻以遊,孰非吾居。百柱屓屭,萬瓦披敷;上棟下宇,不煩斤鈇。日月旋繞,風雨掃除;海氛瘴霧,吞吐吸呼。蝮蛇魑魅,出怒入娛;習若堂奧,雜處童奴。東坡居士,強安四隅;以動寓止,以實託虛。放此四大,還於一如;東坡非名,岷峨非廬。鬚髮不改,示現毗盧;無作無止,無欠無餘。生謂之宅,死謂之墟;三十六年,吾其舍此,跨汗漫而遊鴻鵠之都乎?”
東坡決定長居此地,作《新居》一詩,“朝陽入北林,竹樹散疏影。短籬尋丈間,寄我無窮境。舊居無一席,逐客猶遭屏。結茅得茲地,翳翳村巷永。數朝風雨涼,畦菊發新穎。俯仰可卒歲,何必謀二頃。”
我們看看東坡新居環境是怎樣的?“蓋地極炎熱,而海風甚寒,山中多雨多霧,林木陰翳,燥濕之氣不能遠,蒸而為雲,停而為水,莫不有毒”《儋縣誌》。東坡的桄榔庵周圍一片荒蕪,“海氛瘴霧,吞吐吸呼。蝮蛇魑魅,出怒入娛……”這樣惡劣的環境哪裏是人住的地方?但豁達睿智絕不會被命運壓倒的東坡就是在這裏一住三年,他的筆墨與桄榔相伴相隨:“獨倚桄榔樹”, “江邊曳杖桄榔瘦”,“卧樹獨秀桄榔園”, “雪粉剖桄榔”,“散策桄榔林”……這裏就是他的“生謂之宅,死謂之墟”。
“桄榔庵”,見證和陪伴了蘇軾貶逐嶺南的一千多個日月。桄榔庵在東坡之後歷代都有修繕得以保存,但不幸在民國九年(1920年)州城“大難”中毀滅殆盡。
東坡的《雪堂問潘邠老》、《桄榔庵銘》兩篇“陋室銘”,加在一起也遠不如劉禹錫的一篇《陋室銘》名氣大,影響深。這沒什麼,這世上所有的風光也不能都叫東坡一人佔了。東坡的詩文歷經歲月長河的洗滌而長留於天地之間。
九百年後的今天,我們仍然在和他的靈魂交流與對話。“文字恆久遠,美文永流傳。”對於東坡來説,對於後人來説,這就足夠了。
劉禹錫若地下有知,看到東坡生活居住的地方,他還會感覺委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