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榮力:家門口的學校

對鄉村的孩子和大人們來説,那些家門口的鄉村學校,是心靈裏撫育成長的另一個家,生命中血緣之外的又一條根。

陳榮力:家門口的學校

遠山近水的湖邊,一片金黃的麥田,麥田中間一條平坦的柏油路,怕是顧忌柏油路分割麥田的突兀與違和吧,也是好讓柏油路上走着的人日曬風颳中有個遮攔,兩側碗口粗的白楊樹沿路伸展出茂密的綠蔭,綠蔭的盡頭是一所紅瓦白牆的學校,停泊在一片更大的綠蔭裏。

正是上課的時間,我沒有走進學校去,而是靜靜地站在白楊樹的綠蔭裏,聽湖上的風吹着麥田、吹着白楊樹、吹着校園裏清亮的讀書聲……

那天午後,我路過一所鄉村學校的場景。其實這樣的學校,在江南的鄉村裏有很多,他們都有自己的名字,或直白、或質樸、或古老、或洋氣,各不相同。不知為何,對這些林林總總的鄉村學校,我卻有一個自己的稱呼:家門口的學校。我知道,我這樣的稱呼,並不科學,亦不精準,尤其是隨着鄉鎮和行政村的撤擴並,昔日散居鄉村的許許多多家門口的鄉校、村校,被紛紛撤併以後。

細想想,這樣的稱呼,更多緣於我童年啓蒙的學校,就在離家不足100米的家門口。

童年啓蒙的那所學校,嚴格地説算不得是一個完整的學校,只是鎮上中心小學的一個分部,處在鎮子和農村的接合部,叫“老本部”。

“老本部”四個老師,三個班級,而且兩個還是一二年級、三四年級並着上課的複式班。教室也是一個老台門後進的幾間高平屋改的,上面有一個低低的閣層,也不知堆的是什麼,反正我們從未上去過。讀二年級的時候,一次上課,閣樓裏突然掉下一條兩米多長的菜花蛇,連背地裏我們稱為“大眼婆”的女老師都嚇得哇哇直叫。

家門口的學校,雖然小而簡陋,但對家門口上學的我們來説,實在有很多的好處。第一當然是近。上課的電鈴響起時,匆匆起牀,擼一把臉,抓一個熟番薯,還能趕在老師到達前,衝進教室。肚子餓了,課間休息的十分鐘去家裏扒口冷飯,綽綽有餘。

學校就在家門口,老師也是鄰居。“老本部”四個老師,三女一男,除男的大沈老師家在鄉下,三個女老師都是貼隔壁的左鄰右舍。彼此連家裏今天燒什麼菜,都能聞到,老師很難對我們兇。

處在鎮子和農村的接合部,“老本部”的北窗外就是一大片田野。河流從田野中穿過,高高的鐵塔挽起白雲,山腳下的村落蜿蜒起伏。稻秧剛栽下的季節,青蛙的鳴叫和着清亮的書聲遠近翻滾;麥子黃了的時候,風吹着麥浪一會兒向東一會兒向西;大雨欲來的前夕,急急趕路的烏雲像天空中奔跑的馬羣;而電線上燕子排着隊啁啾和陽光下水牛荷着犁耕田的剪影,則似一幀幀水印木刻……很多年以後我才明白,那北窗其實就是另一冊課本,啓蒙我們對自然、田野、季節和耕耘的認知。

我高中的一個女同學,師範畢業後原可以留在城裏,她卻主動要求到一個鄉校做教師。那鄉校與她家就隔了一條河,青磚紅瓦,長窗坡頂,被一大片茂密的水杉林簇擁着,遠遠望去就像田野裏停泊着的一艘畫舫。有一年我去這個鄉校辦事,方才得知她在這個鄉校裏已做了十多年的教師。

“離家近是一個原因,更主要的是我小學、初中就在這個學校讀的,回到這個學校做教師,一直是我的夢想。”同學在這個家門口的學校裏戀愛、成家,又生兒育女,直到臨近退休,學校撤併了才到了鎮上的一個學校。在家門口的學校裏做了三十多年的教師。同學是默默無聞的,但我知道能一直伴着自己的夢想工作、生活,同學是幸福的。當然同學還有許多平凡的幸福,譬如周邊村子裏,許多教過的學生考上大學了、參加工作了或者結婚、生子了,都不會忘了叫她去坐一坐宴席。

那些大大小小的散落在鄉村裏的學校,那些遠遠近近的家門口的學校,在無數離開了鄉村和留在鄉村的學生中,像點亮燈火的港灣,似灑滿星光的銀河。而像我同學這樣無數的鄉村教師,無疑就是點燃燈火和擦亮星光的人。

因工作的關係,這幾年我常跑鄉村,也遇到過不少在鄉村的學校裏,做了大半輩子甚至是一輩子教師的鄉村教師。他們的言語既出於感情,也不乏理性。“教育資源的整合、鄉村學校的撤併,是教育發展的進步,也給了鄉村的孩子以更大的公平。但隨着鄉村學校的消失,無數從小學甚至從幼兒園就離開了鄉村的孩子,他們以後還能夠、還願意回到鄉村嗎?”

記憶中一個畫面讓人驚心動魄。那是獨龍江邊上學的孩子,吊在懸索下從怒濤翻滾的獨龍江上飛馳而過的場景。比起這些孩子來,學校就在家門口,正是天賜的福分。儘管在江南的鄉村裏,這些學校正在逐步消失,但無論如何,它們總會像燈火和星光一樣,一直閃亮。因為對無數鄉村的孩子和大人們來説,那些大大小小的鄉村裏的學校,那些遠遠近近的家門口的學校,其實就是心靈裏撫育成長的另一個家,生命中血緣之外的又一條根。(陳榮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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