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廣場
南方濱海城市。
我穿過峽谷般的樓羣去看海。卻在不期然間,見到這座廣場。
高大發亮的灌木帶後面,綿長的花圃,碩大的花朵在冬日裏爛漫如火。廣闊的大草坪,邊際的盡頭似乎遙不可及,讓巨型建築失去了高度。
大草坪海浪般起伏,是一片會呼吸的土地。旋轉噴頭肆意迸發的水霧,讓生命的氣息噴薄而出。
一個又一個微微隆起的草坡上,匍匐着粗礪的巨石,像是時光的背影。珍貴的亞熱帶樹木,獨立的一株,或是相擁的一簇,挺拔,豪邁,滿滿的自信。人們滿懷希望,播下飽滿的種子,而今拔地而起,成為耀眼的存在。
遠遠近近,散落着白色的敞開式帳篷,讓人想起就要遠航的船帆,想起銀河系的船帆座,想起希臘神話:伊阿宋乘阿格號去找金羊毛,帶着眾多船員——雙子座的卡斯托爾和波呂杜克斯,樂師奧爾普斯,建船者阿爾戈斯,後來連赫拉克勒斯也加入了旅程。
紅磚鋪就的小徑,一對躑躅的老人在咀嚼滄桑,他們曾經手牽手,在彼此的目光中温暖相擁,走過春夏秋冬。肩膀扛着一世的風雨,心裏藏着生活的熱念,縱使腳下步履蹣跚,依然迤邐前行。回憶總是沒有盡頭,多少日子在瞬間逝去,在心頭烙下滿滿當當的刻度。相扶相伴的身姿,成為廣場上的行為藝術。
坡下的石凳,在回憶燃燒的海誓山盟,散發愛和被愛的温度。迷茫的星光浮現於半空,激流在血脈裏奔騰,愛神隱形的翅膀,無聲地飛翔。當第一聲鳥鳴衝破天際,玫瑰鋪滿了整個藍天。
濃密的樹叢中飛出彩色的皮球,緊跟在後面跑出歡叫的兒童,他們是城市的未來。有誰在召喚:去吧,去吧!去接受海濤的祝福;去吧,去吧!前面有無窮的無窮!
迴廊上有一個漫遊的旅人,嚴肅而瀟灑。他俯首傾聽大地奔放的聲音,用目光丈量廣場的遼闊和縱深。説不定哪天他會成為歌者,為一個不是故鄉的城市代言。
隔着廣場,與城市相對的另一面,是海。碧綠的堤岸、潔白的浪湧、蔚藍的天際線,是陽光與海風的織錦。荏苒如梭的光與影,是穿梭在五線譜上的音符,演繹出一曲麴生命的交響。成羣的海鳥,忽而蹁躚在林立的桅杆,忽而在空中恣意翻飛,忽而箭一樣劃過。沒有恐懼,沒有拘束,沒有猶疑,沒有瞻前顧後,王者般地炫耀飛翔的自由。
一切都是絕對自然的呈現。草與樹,花與石,高天的流雲與大海的波濤,皆用自己的語言説話。整個廣場,沒有文字,沒有廣告,沒有畫幅,沒有噪音,沒有煞費苦心的表白與宣揚。唯一看到的刻意,是在一個僻靜的角落,幾隻俊美羞怯的銅雕小鹿。
如果一定要賦予這座廣場一個主題,那就只有一個選項:自然。
城市,顧名思義,因城而市,或因市而城。最原始的形態是“內之為城,城外為之廓”“日中為市”(《管子·度地》)。是具有相當面積,集中相當住户,產生規模經濟的連片地理區域和網絡系統,是人羣和房屋的結合體,慾望與利益的共同體。個人在其中並不是作為一個完整的人而為人所知,而是屬於一個龐大的集羣。坦途與坎坷,追求與失落,歡樂與悲傷,智慧與愚蠢,奮發與頹廢,成功與失敗,美好與醜陋,光明與陰暗,善良與邪惡,温暖與冷酷……構成無數人各各不同的命運圖景。
歲月承載了歷史的腳步,城市積澱了文明的精華。高塔入雲,大廈如林,車水馬龍,熙熙攘攘,衣袂蔽日,揮汗如雨,人面千般,風情萬種,文化多元,水火兼容。千百年來,城市不知打動了多少敏感的心靈,留下了多少天才的篇章。
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
——李白《春夜洛城聞笛》
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杜甫《春夜喜雨》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杜牧《泊秦淮》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張繼《楓橋夜泊》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王維《送元二使安西》
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
——韓翃《寒食/寒食日即事》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
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
——柳永《望海潮·東南形勝》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
——林升《題臨安邸》
……
人羣會流動,城市一直在原地。它承載集體的記憶,留下個人的足跡。風物人情,歷史掌故、情感印象,連接起一卷卷人文簡牘。
城市廣場藴涵的諸多信息,為人類生活提供了足夠豐富的物質線索,因而成為城市空間的華彩部分。作為一種城市建設類型,一種公共藝術形態,一種城市構成的重要元素,城市廣場既承襲傳統和歷史,也傳遞美的韻律和節奏。
廣場,是一個城市的臉龐。廣場的品質,就是這座城市的品質;廣場的氣度,就是這座城市的氣度。
曾經走過許多城市,曾經見識許多廣場,曾經置身不少雷同的“廣場八股”:低頭是鋪磚,平視見噴泉,仰臉看雕塑,台階加旗杆,對稱中軸線,終點是大樓。空間尺度比例失調,配飾植物很豔俗。脱離了所處的自然環境,喪失了屬於自己的獨特風格,看不到地域特徵,抹殺了人文背景,千篇一律,千部一腔。終至背離了廣場的本質,與大眾隔膜疏離。
在這座並不顯赫的邊陲城市,竟然意外驚喜地邂逅這樣一座廣場——靜穆地偏安在城市的一隅,彷彿是一則古老的寓言,一個現代的桃花源,一種悠遠的幾乎被遺忘的文明。不施粉黛,卻丰姿綽約,端莊大氣。讓城市喧囂的萬丈紅塵退避三舍,讓身心獲得徹裏徹外的安寧,讓人有一種衝動,想要在現時代裏復活古聖先賢、唐詩宋詞,以哲學和詩歌的名義標榜一方淨土。
當時忘記打聽這座廣場的名字,回到住地,問當地朋友,因為我説不出所屬的地名,回答語焉不詳,各不相同。
對我來説,這是一個無名廣場。
無名廣場的一切都顯得那麼不經意,但我知道,一切又絕對是精心的營造。名字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營造體現出的城市美學,以及由此顯示出的對人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