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未了/良時炊煙
良時炊煙
文/圖 迦南
説炊煙,卻是要從煙囱説起的。沒有煙囱,炊煙何往,炊煙焉美。而我本來也是要説煙囱的。
煙囱是屋頂上的風景,是村莊光景向上的延伸,任誰的目光也難略過。
我曾追了一座煙囱的四季。煙囱不高,紅磚砌成四方柱,上面又接了一截細圓筒。春來,爬山虎的藤蔓在上面稀疏地發芽,點點地綠;夏至,濃密的葉子裹得嚴嚴的,只見一叢煙囱形狀的綠植,精美;霜降,紅袍加身,烈美如永恆的太陽;冬雪,煙囱敦實白胖,是一種憨式的可愛。其實,看的是煙囱形狀的藤蔓,煙囱形狀的雪,也因為藤蔓和雪,它是村裏最美的煙囱。
別的煙囱也美。形體有細高的,有短粗的;材質有青磚的,有紅磚的,有鐵皮的。又有的為了防雨,或因灶口倒煙,或是別的什麼原因,上面懸空蓋了小圓帽兒,或是兩塊磚斜頂着立搭在出口,整體上就顯得特別,就多出一點味道,也見出主人的心思。
每來村裏,到處逛逛,就把不同的煙囱又從不同的角度再看一遍,總有不同的美意。但煙囱是用來冒煙的,煙是煙囱的靈魂,因而我還是要寫炊煙。沒有靈魂的煙囱,美是美,不完美。
煙當然是美的,“煙”總是與“雲”組詞,“煙雲”或“雲煙”,説的是煙美如雲。可在平房的屋頂上,有煙囱的炊煙,不與雲同,因為太低,低在凡俗間,接着地氣,因為直立,美是美,卻是有根的實意的美。插底説,炊煙若美,那是祥和與踏實之感,是感動。炊煙通着百姓的鍋碗瓢盆,也是與人的意相通的,有人世的憂喜,詩文中的孤煙、野煙、輕煙、一縷煙、一點煙、依依煙、嫋嫋煙,都是人的不同心境。若有人經歷過村莊的日子,見過幾百上千條的炊煙,早一輪,午一輪,晚一輪,日日輪,四季輪,年年輪,他一定忘記了那種美,因為太日常了。
通常,我若上午來,早飯時已過,午後來,中飯時已過,而我每次離去,還不到做晚飯的時候,總是錯過百灶炊煙同舉的美景,偶爾看過“一點煙”、“一縷煙”,太遠,心思夠不到。所以我自己燒火時,就跑出去看自家煙囱冒出的煙,是新奇,也是懷舊。新奇也並不是真的新奇,因為幾十年來住在樓房裏,過的是無煙的生活,對炊煙有些陌生了;懷舊也並不具體,也不是難以割捨,只是一種籠統的舊情,因為少兒時每日見炊煙,尋常景物,從不走心。其實人懷舊,不見得是舊的事物有價值,而是人一邊前行一邊回頭,是舊事物裏有他已去的不可再的時光。
不過,有一種舊景,純粹是因為美讓我憶起,幾十年了,仍在心裏亮晃晃的。那時年輕,在寒冷的東北,每在冬季出差返家,火車都是清晨開出,路上正是日出時刻,沿途村莊灰白,總看到覆蓋着白雪的屋頂上,千百條凝白的炊煙,嫋嫋續升,耀着陽光,亮得乍眼。那片壯觀的亮白,雖是遠景,也夠旅途上的人震憾。
白,加上光,不可思議地乾淨,一片聖潔,甚至有些神性。我有超脱人世的感覺。
那時村子太窮,如果都買得起煤,煙就一定是黑的,而他們燒的是自己從山上打回的木柴,煙就純白。但到底,那時單純,只作美景看過,不多想,隨着流行唱《又見炊煙》,覺受的只是鄧麗君歌聲的甜美。今又回想,才覺出莊奴先生作詞的厲害:
又見炊煙升起,暮色罩大地,
想問陣陣炊煙,你要去哪裏,
夕陽有詩情,黃昏有畫意,
詩情畫意雖然美麗,我心中只有你。
……
歌詞簡單淺顯,不簡單的是,寫盡了惆悵與留戀,暮色中,問炊煙去哪裏,頓時拉長了時空和心緒,又有身在何處的迷惘與省覺。鄧麗君的歌唱,綿軟,卻是透明的乾淨。
那時炊煙乾淨,日光乾淨,歌聲乾淨。
現時,我住在城裏。村莊一個個消失,很多人都住在城裏,被樓房層層碼高。樓房裏有煙道,但屋頂上沒有煙囱,燃氣灶燒過的天然氣無煙,煙道是油煙的通道。我看對面樓房的屋頂,尋看油煙的出口,沒找到,不期卻在斜坡上見到一個小天窗,那是物業將屋頂部分整修隔成一間間屋,出租了。於是,每天瞥一眼那個天窗差不多要成為習慣。晨起或夜晚,天窗亮着,知道主人回來了;下雪蓋住了,擔心裏面的人是否安全,要是雪中出了黑洞,知道那裏面還有些温暖,至少有人氣;夏天窗子會斜着開一道寬縫,雨來又關上了。我關注着那個人居設計外的冬冷夏熱的處所,關注着裏面的生命跡象。如果在一片平房的村裏,不必走進誰家,看煙囱是否冒煙,就知道家裏是否有人,日子是否正常。我看那窗口,就彷彿在看炊煙。
當然城裏也有煙。我時常站在窗口,看遠處熱電廠的大煙囱,高直煙濃。那煙,陽光下是有雜質的灰白,霞光中時若鬼魅,有時是一條黑的扭曲的剪影。我站在温室的暖中,卻沒想對它説:我心中只有你。從未覺得那是風景。那只是現代生活的需要。需要是好的,但未必是美的。如此,便沒有再想什麼。
我念唸的還是裏口山村裏那些煙囱之美,在一次飯局上,不記得我們如何談起了煙囱,談起炊煙,未料一個體魄胖大的朋友道出他精細的感觸,他説:小時候住在鄉下,黃昏時回家,看到家家户户的炊煙,聞着那煙氣,心裏有種難以名狀的東西,就想自己在哪兒,為何在此,向何處去?世界該是什麼樣子?我當時心驚:那麼小的孩子,想的是人類的大問題,看似粗獷的一個人,竟有如此的細敏和覺察。那是人世的恍惚,肉身的疑惑,真我的追尋。我的小時候真小,他的小時候真大。不知他是否也聽過《又見炊煙》。
時年迭厚,在山裏又見炊煙,心裏歡喜。我們這一代是幸運的。“孤煙”、“一縷煙”、“一點煙”,是一天裏的時差問題,不是戰後餘生與荒野的淒涼,不是飢餓年代悲慘的偶然,一日三餐都是好時辰,每到飯口,炊煙應時而起,便是良時的炊煙,便是太平屋頂上的好景緻。實在説,那熱電廠的大煙囱也是好的,一飽一暖,人生有底。
壹點號 迦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