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晚報·五色土 | 作者 仇士鵬
泰戈爾曾説,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若要為夏花找一個代表,也許非荷花莫屬。“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它是夏天的情人,穿着青色的小圓裙,滿臉可人的笑容。不過,若讓我來選擇的話,我卻想推選木槿花。
清 石濤 木槿圖
•百草猶未及蕣華•
木槿花很美,於盛夏綻放。它像是七八隻蝴蝶頭對頭簇擁在一起,抱在枝頭,只留寬大的蝶翼在風中輕輕顫動。木槿的美名早在《詩經》中就有記載,“有女同車,顏如蕣華”,人們用它去形容女子的絕色。“蕣華”是木槿最早的別稱,後世把它通假為“舜華”,能夠與三皇五帝中的虞舜同名,木槿憑的就是灼灼其華的風姿。
木槿在晉朝尤其受到喜愛,被稱為“麗木”“嘉木”“神樹”等。傅鹹曾為它寫過《舜華賦》,極盡溢美之詞,“覽中唐之奇樹,稟衝粹之至精。應青春而敷櫱,逮朱夏而誕英。布夭夭之纖枝,發灼灼之殊榮。紅葩紫蒂,翠葉素莖。含暉吐曜,爛若列星。朝陽照灼以舒暉,逸藻採粲而光明。”在他的筆下,木槿獨得天地的寵愛,陽光為它增光添彩,盛夏為它裝點繽紛繁花,就連華麗的辭藻都因為是以它為主題,才能在紙上大放光明。
木槿花很是嬌柔,但在不同人眼中卻有着相異的氣質。
一種是恬靜。李白在《詠槿》中寫道:“園花笑芳年,池草豔春色。猶不如槿花,嬋娟玉階側。”只是在台階旁靜靜一站,就勝過人間無數花草。
另一種則是爛漫。歐陽修在《端午帖子·皇后合五首其一》中寫道:“蘭苕擢秀迎風紫,槿豔繁開照日紅。”此時的木槿是熱情洋溢的姑娘,呼啦啦地在枝頭捧出一簇簇的槿花,張燈結綵一般,讓每個路過的人的臉上都多了一份神氣。
木槿
•槿花一日一回新•
木槿花最大的特點是朝開暮落。早上迎着朝霞才開花,晚上就一邊送別着晚霞,一邊從枝頭躍下,生命極為短暫。
白居易在《和微之嘆槿花》中寫道:“朝榮殊可惜,暮落實堪嗟。”如此美好的花,偏偏朝開暮落,實在是可惜,簡直就像是命運開的一個玩笑。而人的一生雖然漫長,但比起綠水青山而言,不也是倏然一瞬嗎?
時光匆匆衍生出另一層悲嘆,那便是紅顏易老。李商隱在《槿花》中寫道:“風露悽悽秋景繁,可憐榮落在朝昏。未央宮裏三千女,但保紅顏莫保恩。”宮女的命運何其悲慘,一生只為了皇帝的恩寵而活。為此,她們使盡了渾身解數來延緩容顏的衰老,可是木槿花又怎能抵擋得了風的催促?她們也終究無法讓青春逃過時間的追捕。
更何況,皇帝的寵幸太淺薄多變了,就像木槿花一樣。也許早上還是熠熠生輝地盛開着,到了晚上就凋零了。木槿花薄薄的花瓣裏,也藏着一份世事多變的無奈與辛酸。
事實上,正是因為朝開暮落的特性,木槿還有一個頗有爭議的別稱,“朝菌”,出自莊子的《逍遙遊》,“朝菌不知晦朔”。如今多把它解釋為大芝,一種朝生暮死的菌類,但也有人認為它指的就是木槿,畢竟木槿花同樣朝開暮落,不知晦朔。可惜時光無法倒回,莊子已經化為蝴蝶,後人只能在考證與爭議中見仁見智了。
不過,單看一朵木槿花,確實生命短暫,但放眼整棵木槿樹,它的花期非常漫長。唐代徐凝在《誇紅槿》中寫道:“誰道槿花生感促,可憐相計半年紅。”他直接反問,誰説木槿花開得太過倉促?它從夏天一直開到秋天,將近半年的花期,又豈是那些只能開一兩個月的花所能比得上的?而木槿也不是把同一樹花一直掛着——那樣看時間長了,人必然會生膩。木槿便每天都把舊的脱下,換上新的,每天都是剛開的花,每天都讓人有所期待。崔道融曾寫道:“槿花不見夕,一日一回新。東風吹桃李,須到明年春。”想要看到桃李新綻放出的花,必須要等到第二年,而木槿只消讓人等上一天就行了。
它每一天都充滿了希望,每一天都洋溢着樂觀主義精神,每一天都在推陳出新,在那樹上開着的,赫然是生命的存在與消逝、短暫與長存的辯證道理啊。
柳濱 木槿小鳥
•走入尋常百姓家•
推選木槿,也是因為它和人們的生活靠得很近。它不似蘭花藏在深山老林中;不像荷花那般高潔,可遠觀而不可褻玩;也不像牡丹被大富大貴之家侍弄。它就生長在田間地頭,生長在人們的房前屋後,和老百姓的緣分很早就締結了下來。
木槿生長速度很快,修剪方便,性子温順,人想讓它怎麼長,它就怎麼長,故而在南北朝時,人們已用木槿作為籬笆。朱異在《還東田宅贈朋離》中寫道:“槿籬集田鷺,茅檐帶野芬。”沈約在《宿東園詩》中也提到:“槿籬疏復密,荊扉新且故。”這樣的籬笆,連白鷺都忍不住在上面安家落户,若是下面種上菊花,閒來採菊的悠然裏,應會多上一抹屬於木槿的浪漫。
唐代詩人於鵠在《尋李逸人舊居》寫道:“茅屋長黃菌,槿籬生白花”。木槿開花,有紅色,有紫色,也有白色,李逸人身為隱者,自然更喜歡淡雅的白色,襯托自己高潔出塵的氣質,而這樣的槿籬,又何嘗不是李逸人心中的籬笆,用來阻擋人世間翻騰不息的種種欲求?那潔白的木槿,儼然成了他靈魂的象徵。
楊萬里在《田家樂》中寫道:“漫栽木槿成籬落,已得清陰又得花”,這是對槿籬的用途最具體的描述了,又能乘涼,又能賞花,還有花香怡人,可謂是一舉三得了。而這詩題也表明了木槿在古代已成了田園生活的一枚印章,成了生存美學的一個重要的符號。
木槿花是可以食用的。屈大均在《木槿 其二》中寫道:“紅葩餐未忍,紫蒂摘休稀”,但是他只説了可以吃,卻沒説怎麼吃。范成大倒是介紹過一種吃法,把木槿花連着葉子包裹黃梅,鹽漬後曬乾,可以用來下酒。想來那份滋味,應當是酸酸甜甜,襯着一股清香在唇齒間流轉。
也有人用來泡茶,比如劉商在《送王貞》中寫道:“槿花亦可浮杯上,莫待東籬黃菊開”,在他看來,木槿茶的滋味毫不遜色於菊花茶。輕輕吹口氣,把浮在杯上的花吹得轉上幾個圈,小啜一口細細地品,茶香繾綣,再浮躁的夏日也會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