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間。八點前。寺廟硃紅大門緊閉,鎖着一院深不可測的禪意。飛栱飛檐,魚腳搬爪,古樸玲瓏的廊檐圍牆。巍峨門前有欄杆空地,售票窗外有兩條隊伍井然有序自覺排列。未見大聲喧譁,各自耐心等待。
陽光穿過樓房街巷,在塵世間投下從容婉轉的光線,流瀉一種充滿時間和細節的鮮明氣息。讓人感受花香、旅途、陌生人羣以及食物等的清晰印記。
路邊有高大花樹盛開,青翠樹葉和重重疊疊的樓房將古樸寺廟包圍。歸元寺,是喧囂深處一道靜水流深的清涼,靜默中不肯發出激昂的聲響,有一種洞悉塵煙的寂然。
中院有放生池。陽光照在池中蓮花上,水至清,塵意自遠。有香客放生的烏龜不畏不懼地爬動。心懷憐憫和慈悲,人與動物可存默契、得以相依和延續。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社會,人以動物為食似是天經地義的生存習慣。而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的現象可否看做合情合理的生態平衡,心安理得地逆來順受,迎合社會生存法則?總有矇昧不知解。
我們在陽光下看見這些放生的烏龜,有那麼一刻,心懷慶幸。試想,在人類的不同餐桌上,有多少同類正面臨着水煮油煎的種種“殺機”?人和自然,其實需要一場深刻的對白。人與人之間,更需要一種苦度的妥協。佛法有五藴之説:色、受、想、行、識。眾生即是五藴所組成。“五藴熾盛苦”,任何一藴過度膨脹,都會讓身心躁動不安,陷於執着的無謂苦念裏。《心經》説:“照見五藴皆空,度一切厄運。”一直認為,寺廟等佛門勝地的香火卦籤,不該成為一些人祈求添財加爵的一幅卦旨,更應是普度眾生心靈安靜的一道指引。
放生池兩側分別是鐘樓和鼓樓。正中是韋馱殿。我捧着相機對着它們拍攝時,有黃衣僧人輕輕走過來合掌低語:此處不要拍照。深知自己的莽撞行為驚擾了寺廟的聖潔氛圍。收起相機,和友人閒庭信步,穿過遮蔭長廊,走入南院的羅漢堂。
民間有諺語:上有寶光(成都),下有西園(蘇州),北有碧雲(北京),中有歸元(武漢)。這四個寺廟的羅漢堂是佛家塑像的精華,最具有代表性的。而歸元寺的羅漢堂,無疑是此處遊歷寺廟的一大妙不可言的收穫。那些羅漢們,或坐或躺,有研讀佛經的,有驅邪除惡的,有卧石看天的等,姿態各異,個個惟妙惟肖。數羅漢是來往歸元寺的遊客們喜歡做的事情,我卻沒有靜下心來做這件趣味盎然的舉止,而是偷偷舉起相擊拍下羅漢們各種憨然可掬的姿態。佛教中,羅漢的地位次於菩薩和佛,他們住的地方叫做堂,而非殿。
北院藏經閣供奉一尊一噸多重的玉雕釋迦牟尼佛像,是太虛法師從緬甸帶回的仰光佛教徒的贈物。這種佛像全中國只有三尊,另外兩尊分別供於北京和上海。歸元寺的主要建築分三組:藏經閣,大雄寶殿,五百羅漢堂。創建於清順治年間的歸元寺,迭經戰亂,不斷摧毀並重建。歸元寺以宗教建築完美精絕、佛身羅漢雕塑出神絕妙、經書字畫雕刻等珍藏豐富而聲震佛門。寺內花木繁茂,泉清水綠,曲徑通幽,清淨別緻。不以雄渾震天下,僅以精緻成為“漢西一境”。
笙歌和醇酒粉飾世間繁華綺麗的同時,大多數人卻在溯洄以求一塊精神淨地。夾岸桃花數百里的桃花源遺落在陶公酣然的筆札裏,只留給世人隱約的半壇酒香,嗅得到獨立的芬芳,卻終是遺世的虛幻夢鄉。那麼,又到哪裏再找中印度舍衞國的“祗樹給孤獨園”呢?還是如杜甫流寓成都時浣花溪畔修建的“萬里橋西宅,百花潭北莊”的草堂?或者,也可以學太白,七遊敬亭山,吟出一句“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的千古感嘆?
這世間,有太多人情世故、錙銖生計以及生命無常的輾轉。殊不知,人都是兩手空空而來,亦是淨身赤手離去。得失計較,終以一個空字收場。嬰兒僅憑一聲啼叫叩開塵世的霧障。人世遊走一番,待人兩眼闔閉時,親者哭天喊地痛哭流涕,瞑目的人其實睡得四平八穩。人來塵世,各為一場修行而已。
寺廟的存在,應是一種心靈的洗滌召喚。人在旅途,過盡千帆皆不是。親情、愛情、友情、家庭和事業等各方面的審美疲勞,包括各種缺憾和逆境,皆是不可避免的存在。唯有一方廟宇,給人帶來千古一貫的精神清涼。人的貪慾終是過盛的,連廟宇也日漸淪為利益算計之地。
若佛的供拜需要銀子薄厚的丈量,佛界豈不是也不得乾淨?好在一切都是人為的遣造,不關佛事。菩薩總是低眉的,佛總是超然清醒的,合掌不語。
走進歸元寺,有剎那的如釋重負。歸元寺是清靜的。大門內外都沒有小商販兜售香火的喧囂聲響。進得寺門,有免費香火提供。各人取三根香拜佛。穿園轉院,牆下有盆花鮮豔綻放。嫣然盛開的杜鵑,清雅吐芳的迎春花,梅樹、桂樹以及棕櫚等散發不染塵埃的清香,山石盆景各處幽然。壁上鑿着清醒佛語,有長衫僧人打掃庭院。行止從容,一步一履法華生香。
陽光正好,照着院中的香爐,有淡淡青煙生逸。臨出門,回首深刻一瞥。“爐香乍熱,法界蒙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