慵懶陽光下,一隻「大狗」正好奇地打量着鏡頭,一切看起來歲月靜好。不過,當它張開嘴巴,就有什麼不對勁了——它嘴巴張開的幅度之大,甚至能讓人聯想到鱷魚或《超級馬里奧》裏的食人花。
沒錯,它其實不是什麼「大狗」,而是一隻袋狼(Thylacinus cynocephalus)。
作為最具傳奇性的已滅絕動物之一,袋狼有着已知哺乳動物之中最大的口裂角度,以及一個與真實身份很不搭的名字:我們叫它「袋狼」,而英文裏常稱呼它為「塔斯馬尼亞虎」(Tasmanian Tiger),但它既不是狼也不是虎,而是袋鼠和考拉的同類,滅絕前曾生活在澳大利亞南部的塔斯馬尼亞島。
▲ 灰狼(左)與袋狼(右)的骨架非常相似。 圖片來自:Wikimedia Commons
真要説的話,袋狼和狼最後的共同祖先可以追溯到 1.6 億年前雙嵴龍與華陽龍們橫行的侏羅紀時代,親緣關係甚至比人和鯨的關係還要疏遠得多。袋狼與狼的相似性,不過是「趨同進化」的巧合結果。
上面這段視頻錄製於 1933 年的博馬里斯動物園(Beaumaris Zoo),而在 3 年後的 9 月 7 日,最後一隻已知的袋狼正式宣告死亡,據推測此後可能有一小羣袋狼在野外苟延殘喘了一段時間,但如今可以確定的是,這一物種已經告別了歷史舞台。
▲ 可能是因為神情抑鬱,這張照片的主角常常被誤認為是最後一隻圈養袋狼,但實際上照片拍攝於 1928 年,而這隻袋狼在次日就因病死亡。圖片來自:澳大利亞國家博物館
袋狼滅絕 85 年後的 2021 年,澳大利亞國家電影和聲音檔案館(NFSA)委託法國團隊對當年拍攝的視頻修復上色,將近 200 個小時的工作後,這段彩色視頻才出現在我們面前,讓我們得以一窺這種曾大受世界各地動物園歡迎的知名動物的鮮活模樣。
滅絕:人類時代的常態袋狼滅絕的原因還不完全清楚,不過毫無疑問,來自澳洲野犬的競爭壓力和人類的捕獵大大加速了這一進程。
由於威脅到了當地牧羊人的利益,公司、政府和個人一度紛紛獎勵獵殺袋狼的行為,在某段時間內,獵殺一隻袋狼能換來半英鎊到 1 英鎊的獎勵(1900 年 1 英鎊購買力相當於今天的 78 英鎊)。直到 1936 年,政府才意識到問題,推出了正式的保護法案——但袋狼也正是在這一年宣告滅絕。
▲ 被漁網纏住的加灣鼠海豚,由於漁業活動的傷害,其個體數量僅剩 10 只左右。
袋狼當然不是在人類影響下滅絕的第一個物種:在它之前,渡渡鳥、旅鴿、極樂鸚鵡、塔斯馬尼亞鴯鶓和無數被人類祖先吃光的史前動物都已經告別歷史,甚至連塔斯馬尼亞土著人都在袋狼滅絕前 70 年就被趕盡殺絕;而在它之後,白鰭豚、北白犀、華南虎、隱䴉、平塔島象龜和加灣鼠海豚們正排着隊拿着滅絕的號碼牌……
隨着人類活動範圍不斷擴展,物種滅絕的狀況還在繼續惡化。
比如,在《我們星球上的生命》裏,知名自然紀錄片製片人大衞·愛登堡爵士指出,全球昆蟲數目在短短 30 年間已經減少了 1/4,德國失去了 75% 的飛蟲,波多黎各近 90% 生活在樹冠裏的昆蟲和蜘蛛都已經消失。
▲ 全球物種面臨着較高的滅絕風險。圖片來自:IPBES
根據生物多樣性和生態系統服務政府間科學政策平台(IPBES)發佈的 《全球評估報告》,今天全球物種滅絕速度比過去一千萬年的平均速度高出至少幾十倍至數百倍,並且仍在加速。自 1500 年以來,在人類行為驅使下已有至少 680 種脊椎動物滅絕,且目前正面臨着滅絕威脅的物種平均比例達到總數的 25%,體型大、生長緩慢、生境特化的物種(如大猩猩、鯊魚、熱帶硬木樹種和大型貓科動物)尤其受到威脅。
另一方面,少數外來入侵物種正在以強大的生命力擠佔地方特有物種的生存空間,導致許多地區的生物多樣性減少,不同地區之間的生態羣落組成開始變得相似(均質化),讓我們生活的環境正在變得像城市綠化帶一樣單調。
我們有可能復活滅絕動物嗎?時至今日,每年依然有 200~2000 個物種走向滅絕,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人類活動所造成的。
人類當然有辦法減緩這一趨勢,比如停止破壞動植物棲息地、預防引進侵略物種、治理污染等;但很明顯,我們對此不太上心。説到底,消失的物種離我們的生活太過遙遠,而每時每刻都有很多其他迫在眉睫的問題需要我們去處理。
「滅絕動物」這個詞,與其説會喚起我們對自然環境保護的關注,不如説更容易讓人聯想起飛奔的猛獁象和霸王龍,畢竟前者拍出來會是叫好不叫座的自然紀錄片,而後者拍出來則會是票房 16 億美元的《侏羅紀世界》。
▲《侏羅紀世界》劇照
不過,復活滅絕物種確實不只是電影與遊戲的題材。基於被科幻作品激起的幻象以及對新技術應用的期待,還真有人嚴肅考慮過將滅絕動物們重現於世:如果我們掌握了這一技術,就可以部分彌補物種滅絕帶來的遺憾,甚至讓一些對生態有着重要意義的物種重生,進而改善生態環境和提高農業產量。
那麼,復活滅絕物種這個想法靠譜嗎?
好吧,想要復活那些消失的物種,首先要得到它們的 DNA,這事説難也不難:DNA 是一種非常穩定的分子,半衰期可長達 500 年。不過,這個時間與地球漫長的生物史相比幾乎不值一提。
一般認為,經過百萬年的降解後,提取 DNA 的可能性無限接近於零,這就排除了我們未來哪天被奔跑的霸王暴龍吃掉的可能性。不過,滅絕時間距今較近的猛獁象、劍齒虎、渡渡鳥、旅鴿乃至尼安德特人在理論上仍然可以被複活。
微生物污染也是個大問題。事實上,在生物樣本中提取的大部分 DNA 都不屬於原主,而屬於在遺骸上繁殖的微生物。
一個例子是,古人類學者曾嘗試從一具 4 萬年前的田園洞人遺骨上提取 DNA,結果發現裏面只有 0.02% 屬於屍骸的主人,其餘都是微生物們的「遺產」。即使藉助一些近年來幫助分子人類學突飛猛進的新技術,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克服這一問題,想要完整修復出滅絕動物的基因組在當前還是幾乎不可能的任務。
即使提取到了相對完整的 DNA,也不代表可以 100%「復活」滅絕物種。
▲ 復活猛獁象的技術方案。 圖片來自:PA Media
真正的「生物複製」需要活細胞,而滅絕動物顯然提供不了;但「曲線救國」還是可行的:通過基因編輯技術,我們能將滅絕動物的基因與它們現存近親物種的基因融合,再植入到近親物種體內,讓它們作為「代理孕母」生下改造後的物種。用這個方法自然得不到血統純正的猛獁象,但至少可以得到一隻長得很像猛獁象的亞洲象。
考慮到生物複製,也就是「去滅絕」(de-extinction)的難度太高,短時間內無法實現,那至少還有一種更容易取得成功的方法,那就是通過人工選育,將現存物種選育成已經消失的同類亞種。
在這方面最成功的例子之一就是斑驢的復活。早在 1883 年滅絕的斑驢模樣獨特,就像是隻有前半身有斑紋的斑馬,它曾長期被認為是一種獨立物種;但南非博物學家萊因霍爾德·勞(Reinhold Rau)分析標本發現它只是草原斑馬的一個亞種,那麼,讓斑驢重現於世理論上就是可能的了——只要選育出後半身沒斑紋的斑馬就是了。
用萊因霍爾德·勞的話來説:「斑驢之所以是斑驢,因為它看起來就是那樣,而如果你能繁殖出一種動物看上去就是那樣子,那它們毫無疑問就是斑驢。」
▲ 此時此刻,還有許多像華南虎一樣等待拯救的物種。 圖片來自:Wikimedia Commons
正因如此,他在 1987 年牽頭髮起了 「斑驢計劃」,致力於選育出長得像斑驢的斑馬。到 2013 年,選育出來的第五代斑馬已經褪去了後半身的斑紋,換句話説,人類已經重新創造出了「斑驢」。
復活滅絕物種,不如保護現存生物復活滅絕物種的計劃聽上去很不錯?那一定是沒有花你的錢。
正如批評者們所説的,物種「去滅絕」在經濟上顯然不是什麼好主意。據《國際自然保護聯盟瀕危物種紅色名錄》官網的説法,目前世上有超過 4 萬個物種面臨着滅絕威脅,與其花大錢去復活消失的物種,不如將資金投入到保護現存物種的工作中。畢竟,復活一個物種的花費,完全可以用來挽救多得多的現存物種。
▲ 此時此刻,還有許多像華南虎一樣等待拯救的物種。 圖片來自:Wikimedia Commons
即使在生態上,應不應該嘗試復活物種也是個未知數。這些物種畢竟離開歷史太久了,它們真的能適應現在的地球生態嗎?再説,我們只能復活個體,而無法復活代代相傳的技能,沒有父母的教導,那些重生的動物真的能學會捕食和野外生存嗎?即使它們真的能活下來,又應該將它們安置在地球的哪個角落?如果適應得太好,它們會不會變成強大的入侵物種?
更何況,只復活一個物種是不夠的。依據生態學家本·諾瓦克(Ben Novak)的觀點,如果一隻復活的滅絕動物永遠是動物園裏的動物,那麼它就不應該被複活。若想要復原一個物種在生態中的角色,就有必要複製一整羣有着足夠高基因多樣性的個體,而這又會加強對計劃經濟可行性的詰難。
有如此多問題等待解決,就註定了復活滅絕物種在今天只能是空想和噱頭。考慮到人們想要復活的都是恐龍、猛獁象、渡渡鳥等「明星物種」,而不是聖誕島伏翼蝠(Pipistrellus murrayi)和留尼汪島陸龜(Cylindraspis indica)等真正有可能在生態中起作用的滅絕物種,不難想到人們想要復活物種更多是出於對過去錯誤的懊悔,而不是基於對今日生態的考量。
顯然,澳大利亞政府機構為袋狼的視頻重新上色,更多也是為了喚醒我們的生態保護意識,不讓更多物種遭遇袋狼的命運,而不是讓我們嘗試將袋狼帶回這個世界。只復活少數幾隻袋狼,將它們關在動物園供遊客觀賞,然後在人們對其的興趣消失後任由它們再滅絕一次,只不過是讓歷史的悲劇重複上演。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與其將希望寄託於不確定的物種復活計劃,不如抓緊時間,去保護那些尚未滅絕的物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