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賈寶玉是《紅樓夢》的男主角,也是全書最難分析的人物之一,有人説他是百無一用的“富貴閒人”,有人説他是超越時代束縛的“封建鬥士”,但這些評論都是立足個人主觀好惡與時代的角度,缺乏對賈寶玉本身思想境界的考量。
在書中,賈寶玉展現出不同常人的“痴”、“傻”、“狂”等狀態,為世人所不容,但細細觀察便會發現,賈寶玉的諸多所思所行,都跟莊子思想不謀而合,包括書中也曾多次提到賈寶玉對《南華經》(《莊子》)深有所悟,所以要想真正瞭解賈寶玉這個人物形象,必須從莊子思想着手。
賈寶玉性格叛逆,不喜讀書與科舉功名,經讀書入仕之人稱為是“祿蠹”,而且最喜歡在女兒堆中廝混,性情癲狂,時常呆呆的跟天上飛鳥、池中游魚、甚至畫上的美人對話,他的這些種種作為都跟封建時代的大環境相違背,並且收穫了身邊人滿滿的負面評價。
在王夫人口中,賈寶玉是個“孽根禍胎”、“混世魔王”;在賈府眾多婆子口中,賈寶玉是個“痴傻之人”,自己淋了雨不知道躲,反而問丫環們淋着沒;
就連下人小廝也不將賈寶玉放在眼中,譬如第六十六回,小廝興兒向尤二姐、尤三姐介紹賈府內部情況時,曾提到賈寶玉:“有時見了我們,喜歡時,沒上沒下,大家亂頑一陣,不喜歡,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因此沒人怕他。”
這些賈寶玉都是知道的,他並非是一個糊塗人,比如薛寶釵、襲人、史湘雲都曾先後勸誡賈寶玉要好好讀書,多認識些仕途經濟之人,以便為將來鋪路,可賈寶玉總是以一句:“姑娘請別的姊妹屋裏坐坐,我這裏仔細玷污了你的經濟學問”來怒懟對方,可見賈寶玉深知其中利弊,但不願從之,正所謂“知其應該為而不為之”。
而賈寶玉之所以會形成這種固執的性格,正是莊子思想影響下的結果。
夫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雖盜蹠與伯夷,是同為淫癖也。——《莊子·駢拇》
莊子認為,人不應該為了別人高興而去做某件事,而要為了自己高興而做這件事,如果所做的一切不順從本心,僅僅為了討好別人,那麼不管是人品卑劣的盜蹠,還是性情高尚的伯夷,都是一樣虛偽至極、令人不齒。
賈寶玉的性情無疑繼承了莊子“自適其適”的行為準則。如果賈寶玉聽從了王夫人、薛寶釵、襲人等人的建議,好好學習,從此立足經濟之道,委身孔孟之間,那麼就成了“適人之適”,完全違背了莊子思想。
但同時不可忽略的是,賈寶玉的“自適其適”存在很大問題,他的這種境界建立在封建貴族制度基礎之上,賈府乃是王公貴族,賈母又無比溺愛寶玉,這種寬鬆的生活環境讓賈寶玉不需要為生計發愁,可以盡情進行精神上的探索,而一旦賈府大廈傾倒,賈寶玉連最基本的物質生活保障都沒有了,他還能繼續這般任性,順從自己本心生活嗎?
正如魯迅先生在《娜拉出走後》中得出的結論:經濟上不獨立的娜拉,即便出走,最後還是會回來的。賈寶玉何嘗不是另一個娜拉呢?
賈寶玉的最大特點就是重情,並且喜歡與女孩兒廝混,年幼時就曾有這番言論:“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覺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而稍微年長後,他又有了新的感悟:“女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得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
賈寶玉對女兒們對心意由此可見一斑,但問題在於,若是重情,必定會為情所困,反而不得自在。第二十二回,正值薛寶釵將笄之年生日,賈母專門自掏腰包,給薛寶釵辦了個生日宴會,期間席上有一個小旦長相酷似林黛玉,王熙鳳便故意以此打趣黛玉,卻引發了賈寶玉、林黛玉、史湘雲三人之間的矛盾,且看原文記載:
賈寶玉一個小小眼色,卻同時得罪了林黛玉、史湘雲兩人。林黛玉覺得賈寶玉是自己的知己,竟也覺得自己愛耍小性子,還給史湘雲使眼色;史湘雲則覺得賈寶玉故意在警告自己,自己在賈府連説話都要看人臉色。
賈寶玉本想居中調停,不想卻鬧了個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的結果,心中登時悲傷不已。他本就是重情之人,眼下卻因太過在乎黛、湘兩人,反受其害,他體會到“情苦”的滋味,在這樣的情況下,賈寶玉選擇去看《南華經》來緩解心中的煩悶,並被其中的莊子思想所感染,尋找到了解脱之道。
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遊,泛若不繫之舟,虛而遨遊者。——《莊子·列禦寇》
翻譯過來就是:匠工技術高超的人,往往得辛苦勞作,太過聰明的人,則會憂慮過多,反倒是毫無能力之人,可以無所追求,活的安然自在,吃飽後各處閒蕩,猶如不被繩索所束縛的小船。
放在賈寶玉的身上,他因為太過在乎一個“情”,所以他被黛玉、湘雲誤會,才會這般傷心難過,若是能拋卻“情”字,豈不就能怡然自樂,於是賈寶玉險些開悟:
賈寶玉通過莊子思想,找到了解脱煩惱的辦法,他還專門寫下一首《寄生草》來記錄自己的頓悟歷程: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紛紛説甚親疏密,從來碌碌卻因何?回頭試想真無趣。
在面對人生難題糾結的時候,賈寶玉將《莊子》當作人生啓迪的書籍,並從“無能、無為”中頓悟,學會以“無情”二字應對問題,這已然為賈寶玉後來“懸崖撒手”、徹底頓悟埋下了伏筆。但僅立足第二十二回的情節來看,寶玉的頓悟之路還很遠,因為其後寶釵、黛玉、湘雲三人前來尋寶玉,很輕鬆地就勸服了寶玉,可見寶玉的頓悟是“間歇性”的,他腦中的莊子思想還未完全成型。
賈寶玉崇尚莊子“順物自然”的審美,這一點《紅樓夢》文本中有明確記載,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大觀園修建完畢後,賈政攜賈寶玉與眾清客暢遊大觀園,在遊覽稻香村之時,賈寶玉曾有過一番關於“天然”二字的見解,且看原文:
賈寶玉崇尚自然,反對人力穿鑿,這倒是與《莊子·應帝王》中“混沌鑿竅”的故事不謀而合:
南海之帝為倏,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倏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倏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
倏、忽本為了感恩混沌,所以才提出為其鑿竅,不料七竅鑿通的那一刻,就是混沌命逝之時,莊子借這個故事來佐證“順物自然”的觀點。而賈寶玉進一步將“順物自然”上升到了人生觀的層面,形成了順其自然的生死觀。
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莊子》
意為一個人活着時依照自然而行,死去時便會與自然融為一體。賈寶玉的生死觀就是如此,也正是這般,《紅樓夢》中賈寶玉才會頻繁提到死亡,他稱自己寧願死在當下,讓眾多女兒們為他流淚,眼淚流成河,將他的身體漂浮起來,這就算死得其所了;
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忙玉”後,賈寶玉再次向紫鵑承諾:“活着,咱們一處活着,不活着,咱們一處化灰化煙。”這些都説足以證明賈寶玉深信莊子“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的觀點,所以他無懼死亡,因為死後便能與自然融為一體,何懼之有?
賈寶玉對晴雯之死的態度也遵循了這個原則,第七十七回,晴雯被王夫人攆出怡紅院,賈寶玉偷偷前去探望,可看着躺在破席子上奄奄一息的晴雯,賈寶玉卻感嘆晴雯的長指甲“損了好些”,似乎對晴雯之死並不甚在意。看似是賈寶玉無情,其實並非如此,這是賈寶玉的生死觀決定的,在寶玉看來,晴雯死後能和自然融為一體,未嘗是件壞事,所以他才這般反應,其後晴雯真的去世,一個小丫頭用一句“晴雯姐姐上天去司掌花神去了”,就騙過了賈寶玉。賈寶玉看似糊塗,實則是在貫徹莊子“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的生死觀,只要能立足莊子思想,賈寶玉的許多異常行為都可以得到完美解釋。
結語:賈寶玉的形象既豐富又複雜,賈府、大觀園寬鬆的成長環境,讓他得以由着自己性子生活,他自覺接受了莊子“自適其適”的人生觀,所以才變成眾人眼中那個離經叛道的“混世魔王”,他不在乎世人的眼光,並養成了“順無自然”的生死觀,自認為看透生死,所以才能以最固執的狀態面對他人的規勸,可一旦他最在乎的“情”傷害了他,他又會暫時頓悟,想要拋卻“情”對自己的束縛,最終賈府大廈傾倒,成為了賈寶玉最後頓悟的導火索,由此觀之,他的“懸崖撒手”結局,亦是莊子思想作用下的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