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苑新的總店位於南昌市洪都中大道18號,那是江西圖書城沿街商鋪,和它的金域名都旗艦店一樣,大門都開在立交橋底下。立交橋上的車水馬龍和橋底那扇門裏的靜謐,象徵着城市鉅變的兩面——速度越來越快的時候,我們更需要用閲讀去尋覓一種寧靜;站在書店門口,抬頭看向天空,只能看到狹長的一角,那是因為高聳的立交橋造成了視角的受限,這簡直就是這家進入而立之年的獨立書店30年路程的寫照——儘管環境和空間越來越狹小和有壓迫感,可驕傲的是這麼多年就這麼過來了,始終沒有丟棄過自己的那方小天地。
就在我站在青苑店門口一陣冥想之時,萬國英從店裏走出來把我喚醒了,還是那身裝扮:袖套、圍裙,青布衣服,不像個書店主理人,倒像個手藝人,一個在行當裏堅持了30年的手藝人。30年來,萬國英和她的青苑獲獎無數,2019年,譯林出版社30週年慶的時候,萬國英受邀做過一個45分鐘的主旨演講,和她一起出現在演講台上的是上海方所文化中心和噹噹的代表。這麼多年來,它在國內獨立書店的地位是和南京先鋒、杭州曉風、廣州方所,西安萬邦等名店齊名,無論是堅持的年份還是書店一貫保持的水準。可這種地位卻總是牆內開花牆外香,根源就來自主理人萬國英的這身打扮吧,低調不張揚,她一直覺得就是做了一件自己喜歡的事,至於名聲和地位,那都是附屬而來的,並非初心和本意,自然也就沒必要刻意渲染和強調。
青苑這家新的總店既做零售也做批發,連同倉庫一起佔地達到了2000多平方米,是它這麼多次搬家中最大的一個店。“所幸是越搬越大,沒有越搬越小,然後搬沒了。”萬國英笑着調侃。
新店裝修沒有什麼特別説道的地方,古樸典雅,就是一家人文書店該有的樣子。牆上掛着的那些句子是讀者對它的肯定和熱愛,“青苑不僅僅是一家書店,對於南昌的讀書人來説,它更是一種生活方式,一份精神姿態,一段成長記憶,一個讀書人靈魂的棲息地。”這些條幅當中,特別喜歡我省已故著名文史專家、詩人劉世南老先生寫給青苑的這句:“布衣暖,菜根香,讀書滋味長。”而這份滋味的確需要在這樣一家書店才能品嚐到。
“目前全國500多家出版社,每年出版大概40多萬種書品,我要在這40多萬種書裏挑選到4萬到6萬冊上架。進門最前面擺放的基本上都是新書,左邊牆上有周排行榜、月度排行榜。上面這排是商務的漢譯名著系列,每個顏色代表一個門類;那一排是三聯的新知文庫;這邊是理想國的M系列,M是英文鏡子的開頭字母,意思就是以他山之石為鏡,照今日之中國……”她説到書就有種難掩的興奮,這些書仿如她珍愛的孩子,如今終於給他們找到了一個寬敞舒適的棲居之地,讓他們可以舒展自在地立在書架上,靜待有緣人。
就這樣,在主人的介紹中,我們在一排排書架中穿行,穿過歷史塵埃,穿過時間和空間,來到了書店最後的茶室。南昌的3月空氣中尚有寒意,我們的採訪或者説聊天在這咕嘟的開水聲中開始,萬國英和她的青苑30年征途,也在這不斷升起的白色水汽中徐徐展開。
來自上海的第一桶金
青是年輕、生命力,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苑代表着小空間,自己的天地,這是萬國英當年取這個名字的由來。只是連她自己也沒想到,當初她想要的那個小空間,那方自己的小天地,30年之後能變成這麼大一個空間,併成為這麼多人的精神港灣。“我沒想到自己會把開書店這事連幹30年。”萬國英説話總是波瀾不驚,温和平靜,這樣的人才能把一家獨立書店開30年吧。
青苑的布書包上有行小字,始於1992年。那一年,萬國英20歲。關於開店的故事她講述過很多次,外公把那間位於天燈下菜場附近、原來是小茶館的店面貢獻了出來,解決了場所問題。同學刻的招牌,同學的父親會做木工給打的書架,那個年代的人動手能力就是這麼強,按照今天的話説,青苑就是眾籌開起來的。
萬國英有5個兄弟姐妹,自己排行老幺,老幺總是讓父母又愛又憐,而且獲得的自由也是最大,父母對她開書店的事,自始至終就沒有反對過,哪怕在她最難的時候,更別説還有愛人老王幾十年的支持。
“我跟很多人講過,開書店就是因為老王那句話‘你這麼喜歡書,要麼就開個書店吧,這樣就能天天看書了’,我現在當然知道,喜歡吃冰淇淋是沒必要非要開一家冰淇淋店的,可年輕的時候是很容易被這種話説服。當然我並不後悔20歲的決定,只是如果能先知先覺看到那些要吃的苦和受的難,説不定會選擇另外一條路。”
“雖然我每次都説是在老王‘慫恿’下開的書店,但是真要説到初心,我覺得可以追溯到更小的時候,從父親的墾殖場裏那些上海知青身上獲得的滋養。”
萬國英從小沒上過幼兒園,童年是在父親的墾殖場裏度過,是在田間河邊長大的野孩子。父親那時候是一家墾殖場的領導,墾殖場裏有很多上海知青,那些上海知青會彈琴、繪畫,還會做手工,梵高的《向日葵》她在那時候就看過。不上幼兒園的日子裏,她就跟着那些大哥哥大姐姐在田間河邊玩耍,聽他們唱歌、讀書,這種來自生活日常的滋養就是現在流行的美育,或者説素質教育就是那樣悄然在萬國英身上完成了。最近,她還經常夢到跟着那些大哥哥大姐姐後面玩耍的畫面,那樣的童年真是開心吶,那時候的鄉村是貧瘠卻也是美的。
小小的萬國英當然看不懂《向日葵》,也聽不懂琴聲裏的思鄉情,可人文的種子就是這樣播下的,很難説日後開書店和能堅持下去的初心跟這些經歷沒關係。而和上海的淵源還遠不止於兒時的啓蒙,等到她開始做圖書批發的時候,上海這座城市更是給了她莫大的幫助,她的第一桶金就是來自上海。
上海歷來就是出版重鎮,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的《飄》《簡愛》《霧都孤兒》等一大批世界名著在20世紀90年代是書市的硬通貨,這些書的火爆程度在今天是很難想象的,還有上海少兒出版社的《十萬個為什麼》《上下五千年》也是不愁賣,能拿到這些書足以説明江湖地位。
今天名氣很大的上海書展的前身是1987年創辦的滬版圖書訂貨會。1994年的圖書訂貨會在寶鋼舉行,22歲的萬國英初闖上海,只能簡單聽懂上海話,可是連她也説不清楚什麼原因,她就是願意主動去向上海譯文這樣的大出版社介紹自己,介紹青苑這家來自江西南昌的書店。今天萬國英説起那段往事,也説不清為什麼她就能夠很快得到上海那些大出版社的信任,不但願意在僅有的那些印數中挪一些給她,還允許她不用付現款,可以賒賬直接拿貨,賣了再轉款。在很長一段時間,上海出版社的書籍佔了青苑業務的半壁江山。
30年間,萬國英帶着員工們搬了4次倉庫、七八次店面,天燈下、丁公路、象山南路、北京西路、文教路口,直至2010年搬入金域名都沿街的店鋪,那是她買下的店鋪,青苑才開始有了一個不需要隨時挪的窩。
從書店女主人到書店主理人
上海的厚愛讓萬國英挖到人生第一桶金,可嚐到了圖書批發業務的甜頭,又是怎樣把青苑經營圖書的範圍越變越窄的呢?青苑30年,從一家租書賣雜誌的小門面成長為一傢俱有南昌文化地標意味的獨立書店,而對於萬國英來説,就是從書店女主人到書店主理人的過程。
“我以前是不懂書的,是書店教會了也成全了我,書店就是一所大學,走進書店的一個個人都是老師,到今天我還是這麼認為的。”萬國英由衷地説。説起自己的閲讀習慣,跟那個年代所有女孩一樣,瓊瑤、三毛、張愛玲……但是開書店之後,她最先需要思考的問題當然是讀者現在喜歡看什麼書,自己要賣什麼書?
於是她開始熱愛上在書店裏當導購,青苑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圍着江西師大老校址搬家,那一片有大學、電視台、省圖書館、省社科院,人文氣氛非常濃厚,很多走進書店的讀者都是教授學者,都是文化大家。她最喜歡的就是跟在他們身後,跟着他們找書,跟熟了就問問題,或者閒聊,就這樣她學到很多東西,各個領域裏的知識:經濟、文學、歷史……還包括從思維方式到邏輯訓練,這些都對她後來成長為一位書店主理人影響深遠。
“除了知識的積累,還有技能的訓練。過去配書哪有電腦,完全靠大腦記憶,最後總結出數據。”萬國英説起當年的全國圖書訂貨會上,她和萬聖書園、南京先鋒書店、杭州曉風書店、廣州學而優書店、重慶精典書店等老闆們在酒店席地而坐,用筆在厚厚的書單裏勾出想要的書籍,然後大家暢想着書店的無限美好未來直到天邊泛白,這些經歷磨鍊着萬國英的技能。
“有次我在北京三里屯的三聯書店逛了一圈,一個小姑娘進來問店員找書,店員説去查查電腦。我告訴小姑娘要找的書大概就在那邊的哪排。店員瞪着眼睛看着我,對他來説好像很神奇,可其實這就是職業習慣。電腦是提供了巨大的便利,可也讓人類的很多功能越來越退化,很難説每一種便捷都是好事。”
30年不斷學習和積累,讓萬國英從書店女主人成長為一位書店主理人,她覺得除了必要的累積,更要向真正的專業人士學習。在她心裏,萬聖書園的劉蘇里一直是她的老師,從他身上,她瞭解到書店主理人應該如何賦予一家獨立書店以性格和靈魂。説得時髦點,就是調性;説實在些,就是水準和品味,她認為目前的青苑已經基本有了。萬國英全程參與了高新圖書館的選書、配書和擺置,最後的呈現她覺得很滿意和驕傲,既保持了青苑的味道,同時也得到了政府的認可。這樣的業務是青苑目前的新業務範疇,也拓展着青苑的影響力,萬國英希望青苑的調性能讓更多人接受和喜歡。
“在萬聖書園看他們書籍陳列的關聯性,以及不斷變化的主題,那就是社會的晴雨表,而那些書籍一本本排在那裏,就是一幅幅描摹社會的畫卷。這就是一家獨立書店最高的境界,我希望青苑有一天能做到。”
我希望青苑像盞燈 有燈就有人
“30年一路走過來,我覺得最難的時間就是現在,儘管我又開了一家更大的店。現在的艱難,第一波衝擊來自網店,也就是噹噹京東賣書的時候,然後就是這次疫情。和我同時代開店還能堅持到現在的,不超過一個巴掌(不超五個)。”説到獨立書店現在的處境,萬國英不再波瀾不驚,語氣中開始顯出無奈,深深的無奈。
萬國英説她當然理解那些在網上買便宜書的人,自己也會比較線上線下價格區別,然後下單,書籍也是一種商品,自然不能例外。但是現在給獨立書店致命打擊的是,線上和線下給予買家的優惠太不對等了,資本的雄厚,以及線上線下書店成本的不同,線上書店能夠做到滿100元送50元,而出版社給到線下書店的最大折扣也就是六折多。
價格是王道,如此不對等的折扣讓線下書店在市場中處於極其不利地位,出版社的利潤也被壓榨得精光。而滿100元送50元這種活動引起的連鎖反應就是,書的定價大幅上漲到100元以上,而線下讀者看到這個價格,書店又沒法給到足夠的優惠,拿起書的手在結賬時自然就會放下,“為情懷買單不能以犧牲讀者的利益為代價”。
“可網店和實體書店終究是不同的。網店的推薦不就是數據算法嗎?而獨立書店的陳列關乎主理人的想法,主理人確立尋書的邏輯,店員就是一個個編輯,他們提供尋書的途徑。只有逛獨立書店,才會收穫到轉角遇到好書的驚喜。”30年來,萬國英掌舵着青苑,在市場中和其他書店競爭,從不斷增長的房租人工等各種成本中保持盈利,這一次,她要和技術爭奪讀者。
“有人説我不會變通,太古板,好多可以掙的錢不掙。以今天青苑的薄名和影響力,是可以掙一些快錢,可同時我就得放棄一些堅持了很久的東西。這世界變化太快了,變通之後很多人可以自我寬慰找到理由,可我不願意讓陪自己、陪青苑一起成長30年的讀者覺得原來青苑也是會變的,我願意成為他們最後的相信。”
“忘了在哪裏看過一段話,想和今天還有開書店夢想的年輕人共勉,‘人最高級的炫耀,是你這一生拒絕過什麼。你能拒絕的東西里,藏着你不隨波逐流的性格,和內心深處不為人知的驕傲。’這段話説的就是理想和現實的碰撞,而這種碰撞有時候是很殘酷的,殘酷就在於要拒絕和捨棄,拒絕即將到手的支票,捨棄可以預見的人頭攢動,同時還得心懷食指的那首詩——相信未來。”
萬國英每去到一座城市,第一個逛的地方就是書店,除了學習的目的之外,這麼多年她越來越覺得,走進這座城市最知名的獨立書店,是能夠感受到這座城市性情的。她也越來越發現,自己喜歡一座城市的程度,永遠與這座城市裏面好書店的個數成正比。“如果文化是一座城市的靈魂,那麼,書店無疑是這座城市的靈魂塑造者。”萬國英始終堅信這一點。
採訪的最後,説到對於青苑未來還有什麼期望?還會迎來下一個10年20年乃至30年嗎?萬國英微微笑着説:“我希望有,我期望當有人説起南昌這座城市的時候,説完八一起義、滕王閣、炒粉之後還能提到這座城市還有個青苑書店,值得一去。我更期望當他們來的時候,青苑還在,我也仍然在書店裏,桌上有熱騰騰的茶,書架上有一排排書,書架前還有翻書的聲音。如果説每家獨立書店都是城市讀書人心中的那盞燈,我希望青苑也是,它曾經很亮,未來它還能多亮、照多遠我不知道,可我會盡最大努力讓它不滅。”
後記
兩年前也差不多是春季,那時候疫情剛開始,萬國英正在準備搬倉庫,在那個小院裏,在啪啪的打蚊子聲中我們完成了採訪,然後有了《青苑書店,難了》這篇文章。文章的標題取了“了”的多音,一方面想表達書店生存之難,同時想傳遞的是讀者和青苑書店的難了情。
兩年過去,今年恰逢青苑成立30年,3月初我們又對萬國英做了一次比聊天稍微正式點的採訪,本想報道在3月中旬推出,沒想到疫情突如其來,急剎車的狀態下,很多事情就停滯了下來。如今重新聽採訪錄音,驚覺從驚蟄到夏至,100多天已經匆匆而逝。
可30年是沒那麼容易過去的,一萬多天裏,一座城的鉅變,幾代人的成長,成百上千顆種子在心中播撒、發芽,都可以發生,而堅持做一件事30年,誰都知道,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種不容易幾乎是不可描述的,而只有投身其中,方知其中滋味。
所以,我們不會也不想像上次那樣,用太多筆墨去講她面臨的難,儘管在這波疫情之下,青苑受到的衝擊絲毫不比兩年前小。這次,我們的視野更遠,説一説萬國英和青苑共同成長的30年,書店和她彼此成全,還有青苑和這座城的彼此印證。
不過我也必須承認,寫這篇稿子的時候,內心總是不由自主湧起一種悲情,覺得自己在寫一個沒落的老行當,就像文字記者在今天的地位。採訪結束的時候,萬國英平淡地説:“如果哪天青苑關門了,那隻能説明獨立書店的生存空間確實沒有了,這世界不需要獨立書店,人們真的不再需要書籍了,而相信我也一定盡力了。”
一座城一定要一家獨立書店嗎?紙質書會消亡嗎?書籍會永遠是人類的移動避難所嗎?……問題可以一直問下去,答案卻可能是一時半會無法獲得的。那就在這座城還有這樣一家獨立書店的時候,去珍惜它,畢竟城市不會天然有一家獨立書店,只是因為有了一直堅持的那個人,才會有那束光一直照耀。
你好,進入而立之年的青苑!你好,萬國英!這座城因你的堅持而收穫讚譽,這份榮光也屬於你和你的青苑。這座城的一代代人被青苑滋養然後散落四方,但這些種子都會長成大樹的,這是書籍仍然在呈現的力量,而且我相信,這種力量在可以預見的很長的時間內不會消亡。
文/葉海波 圖/王康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