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年前,我對細密畫尚一無所知,偶然讀到正流行的《我的名字叫紅》。奧爾罕·帕慕克僅僅用文字,便教人在細密畫的世界中神魂顛倒:“無論是調色、裝飾頁緣、編排書頁、選擇題材、勾勒臉孔,描繪紛亂的戰爭及狩獵場景,刻畫野獸、蘇丹、船艦、馬匹、戰士及情侶,沒有像我那樣專精地把靈魂的詩歌融入繪畫中……”畫師為保持細密畫的純正性,不為法蘭克風格所“污染”,不惜犯下殺人大罪。而為以真主的“心眼之眼”作畫,表現肉眼無法看到的崇高真實,為蘇丹服務的奧斯曼大師將金針刺入自己的雙眼。“盲人與非盲人不相等。”
最初我通過網絡搜尋這有魔力的繪畫。作為歷史故事書和詩集的插圖,它的風格極好辨認。鮮豔瑰麗的色彩,散點透視,細膩雅緻的筆觸,畫中人物“中國式”細長俊秀的五官。帕慕克在書中描繪過的場景一一呈現:霍斯陸在月光下偷窺席琳的沐浴;英雄魯斯坦姆砍下怪物的腦袋,卻發現它竟是自己的兒子;一場戰役前夕,亞歷山大來到森林裏,想用禽鳥占卜戰爭的結果……第一眼見到它們,我就明白了帕慕克筆下人物的瘋狂與堅持。畫師們深懷宗教的虔敬和激情,從波斯、伊斯蘭乃至中國藝術中吸取養分,窮盡一生描繪“安拉眼中的世界”,他們凝固詩歌和傳奇中的瞬間,將個體精神消融在真主的絕對精神中。前輩大師的作品被一代代分毫不差地效仿,個人風格的體現被視為對真主的不敬。
我第一次見到細密畫實物,是在一次印度之行中。德里一家小紀念品店角落裏,摞着一疊莫卧兒風格的細密畫。蒙古帝國的建立使幾大汗國之間的藝術得以流通,正如波斯、撒馬爾罕和土耳其的畫師喜愛描繪歷史事件和傳説,印度人心愛的題材是沙賈汗和妻子泰姬·瑪哈爾的不朽愛情,或是史詩《羅摩衍那》、《摩訶婆羅多》中的故事。但莫卧兒細密畫有自己的風格,不像波斯和土耳其那樣追求人物面容上與中國人的相似(“將美麗的少女畫成中國人,是從東方傳來的一條不可更改的規則”)。他們的人物具有完全的印度特徵,側臉正目的風格天真樸拙,與古埃及的“正面律”不謀而合。由於種姓制度的緣故,不同人物的膚色也不同。在色彩上他們更喜愛強烈的對比。
若去齋浦爾,便能找到很多細密畫坊,購買新制的細密畫。在這裏,傳統技藝代代流傳。老師構圖,學生着色,到今天依然使用天然顏料,白色來自燒製的貝殼或白土,黑色來自石墨或燈煙,黃色來自雄黃。他們在黃麻紙或蠶繭紙上作畫,為追求厚度將幾張紙用膠水黏在一起。最上一張是新紙,用磨石把上層紙面壓平磨光。瑪瑙、象牙、大理石或鵝卵石都可當磨石,最尊貴的是瑪瑙,為當年的皇家畫師使用。
黑天與妻子羅陀
由於齋浦爾的畫師大多是毗濕奴派的印度教徒,毗濕奴的化身牧童黑天和他妻子吉祥天女拉克什米化身羅陀的愛情故事極受歡迎。我以前只在泰戈爾的散文詩中讀到那樣的場景,“假如來生我有幸投生為布林達森林裏的牧童……一羣孔雀展開光彩奪目的尾翎,在森林裏起舞。而牧童正凝視夏日的雲霞。”如今在這裏,你能親眼目睹藍色皮膚、頭戴蓮花冠的黑天是如何在森林裏吹起笛子,而美麗的牧牛女是如何心馳神搖,翩翩起舞……
泰姬陵所在的阿格拉盛產白色大理石製品,而我也買到了心愛之物——石盤上繪製着細密畫風格的沙賈汗和泰姬·瑪哈爾小像。他倆彼此的凝望被永恆凝固在這潔白的石頭上。
細密畫風格的沙賈汗和泰姬·瑪哈兒畫像,產自印度阿格拉泰姬陵附近。
在誕生了《我的名字叫紅》的伊斯坦布爾,同事也為我買回一幅細密畫。一整片金箔鑲嵌的背景下,一位手持鈴鼓的少女正起舞,頭髮飛揚,衣褶飄動,透明紗裙下露出的纖細雙腿也被描摹得一清二楚。伊斯蘭藝術中,如此表現女性身體的作品非常罕有,恐怕也只有在世俗化的土耳其才能見到。
少女翩翩起舞
我追隨細密畫的腳蹤終於來到伊朗,細密畫的祖國。在德黑蘭以細密畫大師Reza Abbasi 命名的細密畫博物館,以及巴列維王朝的行宮夏宮中,都有許多出自名家之手的細密畫收藏。伊斯法罕的四十柱宮,滿牆都是細密畫風格的壁畫,歷久依然鮮豔。青年貴族男女的行樂、遊獵這些最常見的場景,由於被放大了幾十倍,讓人更為印象深刻。而細密畫畫師,從阿拔斯大帝的薩法維王朝開始,就聚集在王侯廣場(如今的伊瑪目霍梅尼廣場)周圍的畫坊裏。
薩法維王朝的細密畫技術臻於完美,是它的黃金時期。紋飾讓人想起城中那幾座美輪美奐的清真寺裏極端繁複、無限發散的裝飾。而中國畫的岩石、山川、雲彩及用線諸畫法,在這個時期的細密畫中也能找到蛛絲馬跡。如果我只能擁有一幅細密畫,那它一定要出自伊斯法罕。
Abbasi筆下的禽鳥,讓人想起中國的畫院花鳥畫
在廣場周圍的巴扎裏有不少銷售細密畫的商店,從它們門口的展示便可看出質量。許多很糟,題材單一,大都是王侯廣場上打馬球的場景。眼見阿拔斯大帝時代的輝煌淪落至此,於是不難想象我走進Okhovat 的店時的喜悦之情。
他依照家傳的技藝,不僅在紙上,也在駱駝骨上作畫。店內滿是他的作品,風格讓人追想過去的大師。見我們有興趣,他取了一張自己的名片,拿起細羊毫筆,蘸了些墨汁,便在名片背面即興畫起來。簡單幾筆,一位戴頭巾的老者形象躍然筆下。
Okhovat在作畫
“哈菲茲。”他報出這位著名波斯詩人的名字,饒有興味地欣賞我們驚訝讚賞的神情。
他的店裏也有許多舊畫頁,一張張翻過去,畫頁上書法的流動配合樹葉的搖擺,每片葉子都細膩精緻;燕子翅膀刺穿畫框;帳篷上刺繡蜿蜒;中國風格的捲雲在空中聚集;戀人們遠遠交換眼神……我彷彿帕慕克筆下的奧斯曼大師,在蘇丹安德倫宮的寶庫中檢索,但對自己要佔有哪一張,實在是毫無把握。
最後我放棄了那些熠熠奪目的故事性插畫,選擇了一張伊斯法罕畫派的Reza Abbasi 的名作《赤足休憩的男子》的摹本。最早的細密畫創作中,畫師們避免創作脱離故事與詩歌的獨立場景,懼怕它可能帶來的偶像崇拜。直到16 世紀伊斯蘭教中的蘇菲派在伊朗興起,阿拔斯大帝的宮廷中出現了伊斯法罕畫派,才打破窠臼。
赤足休憩的男子
我眼前這幅畫,便是一位近世的細密畫家對Reza 一絲不苟的模仿。畫中那位不知名的年輕男子臉頰微豐,眉目清雋秀麗,一幅典型的中國人面貌,唯有彎曲下垂的捲髮透露了他的雅利安人身份。蒙古式樣的衣裳素淨,點綴朵朵金花。下裳寬鬆,褶皺線條舒展優美,偶爾翻起的卷邊露出紅色襯裏。
他斜倚靠枕坐在地上休息,連枕上典型的波斯風格織錦紋樣——鹿、樹木和雲彩——都被細細描繪。他白皙的赤足邊擺着金壺,金盤中是石榴和梨。大概是由於顏料的關係,石榴的紅色不如原作中那樣鮮豔明麗,這幅畫中的紅色都是如此。在《我的名字叫紅》中,紅色曾驕傲地自述:印度斯坦最燥熱地區最優質的胭脂蟲幹才能製成上好的紅色顏料。大約沒有那樣易得。
除此以外,畫面很完美。男子身後用淺金色描繪的草地和樹十分清新雅緻,整幅圖畫都透出恬淡愉悦的氣息,讓我心滿意足。
我對細密畫的迷戀可能永不會終止,因為每當我凝視自己的收藏,都能在它們最細小的筆觸和最微末的細節中感受到無窮豐富的世界。不過,請恕我引用《我的名字叫紅》中畫師的自述,因為世界上沒有人,會像細密畫的創造者一樣,能對細密畫説出這樣的情話——“臨死之前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被畫成了一幅畫,經歷幾千幾萬年後,進入了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