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來到園子的朋友談起故鄉,那是在頤和園西牆外金河灣邊上的園子裏。我們在河邊的柳樹下品茶,金河水清澈而緩慢地流着,談起故鄉並沉浸在故鄉的回憶中的時候,彷彿坐在了故鄉的汶河邊。我知道,這在異鄉里的“故鄉”感覺,永遠是在自欺欺人,然而,你正是帶着對故鄉的深情在異鄉行走,才把每一處異鄉都當成了故鄉。
三四十年前的故鄉陳汶西村,在這春暖花開的季節,汶河岸邊的葦子灣裏,蘆葦一夜之間冒出了一地尖尖的葦芽,不穿鞋子是不敢走在蘆葦地裏的。我們去河邊樹林或者沙灘上割草或者玩耍時,經過葦子灣,就會拔出蘆葦的牙尖,做成一支葦笛,吹起來,笛音裏帶着蘆葦的清香和春天的氣息。
那葦子灣裏,還有幾十棵粗大的百年老柳樹,滿樹的柳芽翠綠,擰下垂下的柳條,一個柳笛也做成了。柳笛與葦笛,對於鄉村的孩子們來説,我敢説沒有哪個孩子沒有吹過。大哥哥會做好許多支葦笛柳笛,給跟在屁股後面跑來跑去的小弟弟小妹妹。他們望着哥哥擰柳條,試吹柳笛時的神情,小嘴唇也翹着學着哥哥的樣子吹動。每一個夥伴都拿到了一支柳笛或者葦笛,夥伴們吹起來,嗚哇嗚哇一片笛聲,讓那些枝頭的鳥兒也起勁地應和,加入到這童年的音樂和鳴中。
而樹林和沙灘上楊樹新生的樹葉鵝黃,它們和柳芽的翠綠呼應,你會感到春光是鮮嫩的,流動的,起伏的,交融的,它們彼此呼應,青澀的葉香,還有艾蒿的清香,也把空氣浸染得香醇和斑斕多姿。它們如此珍貴,觸碰一下,你都怕會讓春光受到傷害,孩子們眼睛裏這樣的春天景象,正是他們澄澈明淨的心靈的反照。對大地上萌生的一切,孩子們都帶着彷彿是自己萌芽的新奇。
我曾經割草的下午,還停在樹林裏等着我嗎?午後,陽光低垂,卻感覺太陽永遠也不會落下去,每天的時日無休無止,漫無盡頭。好像一個個白天都是連在一起的。孩子們瘋玩了一天,也許在母親的喚歸聲裏回家,飯還沒有扒拉上幾口,嘴巴剛剛還在咀嚼,睡意突然襲來,一歪頭,就已經睡倒在了奶奶的懷裏。然後,父親用有力的大手托起孩子放在土炕上,這孩子會一覺睡到了翌日的天色大亮。醒來,還以為是在昨天坐在飯桌前吃飯打了一個盹而已。
故鄉歲月悠悠,故鄉難忘的是那些黑牛黃牛,和牲口棚裏的老人以及趕車手們,雖然沉默寡言,卻是一個個村莊的守護神。再急迫的事,都有了老牛始終一步一個節拍的不緊不慢,拖着牛車在鄉村的土路上仿若漫步,它們卻承擔着最重的重任。即使是拉着滿車的沙子,繩套勒進了牛的肩胛骨,而老牛舉重若輕,你永遠看不到牛在路上畏縮,你也不會聽到牛的嘆息,內心的強大,讓牛車的木車輪毫不遲疑地碾壓過泥濘之處。那些歲月的轍印,只要有過鄉村生活經歷的人,在人生的道路上遇到再大的坎坷,也會像牛每天面對的轍印一樣,永遠不會退縮,而是一如既往地蹚過生活的一道道難關。
你看着,即使是牛車空車返回,老牛也不會健步如飛,它們依然慢悠悠地走着堅實踏實的步子,不失牛作為牛的泰然自若。它們沒有對歲月的畏懼與感嘆,沒有對往事的沉湎。勞動一天後,它們狼吞虎嚥吞下乾草,然後,在夜裏休息時再反芻,將乾草重新倒嚼,感受食物的甜美。也許,這就是它們對生活的回味,哪裏有工夫把溝溝坎坎記掛在心上?
我會想起奶奶,每天坐在紡車前,白花花的棉花紡成了線。一個冬天棉線一樣綿長的夜晚,煤油燈下,那搖動紡車的均勻的節奏,伴着我們入眠。春忙之後,走街串巷的織布機停靠在大嬸子家的屋後面,大嬸家屋後的一棵杏樹開着花,織布的人拉開戰線,一家一户開始排隊,哐當哐當的織布聲,鄉村也跟着熱鬧了起來。孩子們看那來來回回穿梭的織布梭子,那些棉線就開始隨着織布人腳踏的力氣帶動着,隨着梭子穿來穿去,棉布就織出來了。奶奶紡的線細而均勻,因而,我們家的棉線織出來的布也是最細密平整的。奶奶踮着腳,興奮地撫摸織着的細密棉布,一個個不眠的寒冷冬夜,都化成了這有着希望的布匹。
這些布再經過染布師傅的浸染,棉布就完成了整個的工序。這棉布稀少而珍貴,一年裏不是每個孩子都能做一件單衣或者棉衣的;家裏幾牀棉被,背面是印花的,都蓋了幾年或者十幾年,而印染時的那些青藍的硬疙瘩的印花還在布面上,成為那個年代的象徵。
織布機在春天的鄉村裏響着,從前街到了后街,從陳姓家廟西的井衚衕到了尹姓家廟前。這時候抱窩的老母雞領出了第一窩雛雞崽,它們跟着雞媽媽在大街上的牆角里走動着,尋找着小蟲小草,絨球一樣,煞是可愛。孩子們在家廟前石碾邊的柳樹下,玩着老鷹叼小雞的遊戲。房後的家槐樹也長出了新葉。
幾乎同時,打鐵的也來了,在槐樹下支起了爐灶,叮叮噹噹,打造農具,或者打一些菜刀剪刀之類。加上賣豆腐敲響的“梆-梆梆”的木頭梆子,小貨郎搖響的撲稜鼓子,小商販的吆喝聲,雞鳴狗吠,孩子們的大叫與歡笑,讓整個鄉村復活了……
我在金河灣邊這樣和朋友講着,講着,沉浸其中的故鄉,如今只是遙遠的往事。那裏,好像已經遙不可及。故鄉只在了夢裏,和我的童年一起一去不歸。
(原題為《品讀 | 故鄉遙隔如童年》 作者 郭宗忠 來源 半月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