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着的堅守
圖為新疆塔城風光。
新疆塔城地區文化體育廣播電視和旅遊局供圖
如果讓你到荒涼的無人區守邊防,從零開始開拓新生活,你願意嗎?
如果和你一起生活的人都離開了,家園重新變成無人區,除了羊羣就是與孤獨為伴,你還願意繼續堅守嗎?
不知你的答案是什麼,但是魏德友老人用半個多世紀執着的堅守告訴我們他的答案:我願意!
為了這個承諾,他走過的巡邊路相當於繞地球赤道五圈。
一
早晨六點,新疆塔城,位於邊境的薩爾布拉克草原上,晨光還沒有喚醒沉睡的土地,魏德友在黑暗中睜開雙眼,摁亮電燈。歲數大了怕冷,雖然初秋的天氣依然暖和,魏德友還是穿上了兩條褲子。簡單洗漱了一下,早飯更是簡單:前兩天買的饢已經有點乾硬,顫顫巍巍的牙齒降服不了,掰成塊扔進碗裏,倒了一碗老伴兒剛燒的開水,乾硬的饢塊迅速變得綿軟,正適合這位八十歲的老人。
門口的桌子上,是陪伴了他許久的收音機、水壺、望遠鏡,魏德友把它們依次掛到脖子上,戴上一頂褪色的帽子。清晨的陽光已經灑在草原上,羊羣也醒來了。
誰能想到,八十歲的老人,腿腳相當靈便!三兩步走到羊圈前,打開圈門,羊羣一湧而出,順着圍欄吃草。
其實,自從二女兒魏萍回到老人身邊接過了羊鞭,魏德友已經很少出去放羊了。今天魏萍有事要出門,魏德友便像此前五十幾年的每一天一樣,一邊放羊,一邊巡邊。
二
時光是如何把一個風華正茂的小夥子變成如今的耄耋老人呢?
羊兒悠閒地吃草,魏德友腦海中迴響起自己復員時向組織保證的聲音:到新疆去,聽黨指揮,守衞邊疆,建設邊疆,再苦我也不離開!
那是1964年,部隊動員復員軍人到無人區放牧守邊,屯墾戍邊。來不及回家和父母告別,更來不及見一見從未謀面的未婚妻,魏德友和一百一十七名來自不同部隊的戰友就踏上西行的火車,再轉汽車來到了邊境,成為兵團工二師12團二連一名職工。兵團九師成立後,隸屬於九師161團。
真是荒涼啊,除了一腔熱血和遍地荒草,可真是什麼都沒有!先住進牧民閒置的空房子,門框真矮,進出門都要碰頭,還快要倒塌了。好在,一羣小夥子有的是力氣,挖出了屬於自己的地窩子——地上挖個大坑,上面搭上木頭,再蓋上葦蓆,壓上一層土,兩片破麻袋掛在門口——這就是住人的地方。
向遠處望去,魏德友似乎在尋找戰友陳秀倉的墓——剛來了半年,陳秀倉在放牧時遭到狼羣襲擊,被咬傷後患了狂犬病,大家照顧了他七十天後,還是沒能救下他的生命。陳秀倉不但是戰友,還是老鄉。守靈時,魏德友向戰友保證:你安心走吧,我替你守着!
魏德友沒有失信。
至今,他還記得鋼槍貼着臉頰時刺骨的冰冷。1969年,魏德友加入“鐵牛隊(武裝民兵隊)”。那時候,放牧是邊防鬥爭最激烈、最危險的工作,魏德友主動要求擔任牛羣組組長,從二連連部搬到了更靠近邊境線的薩爾布拉克。
慢慢地,這片荒涼的無人區熱鬧起來了,種下的樹長高了,葡萄架下有了陰涼,瓜果蔬菜飄香。
三
1981年,二連被撤併,職工們都被分流到了其他連隊,薩爾布拉克又變成了無人區。
走?還是留?魏德友認真考慮過。
走了,生活會舒適一些,但是邊境線怎麼辦?這麼長的邊境線沒有邊境設施,六公里以外的邊防連人手少,薩爾布拉克地勢低,有個啥事情,邊防連也看不到。雖説有牧民,但他們逐水草而居,一年只有四個多月在這裏放牧,其他時間這裏就真的成了無人區。
可是留下,生活的艱辛可想而知。但自己曾經的保證在耳畔響起:“再苦我也不離開!”
最終,有十來户人家選擇了留下來,其他人家在連部附近,薩爾布拉克只剩下魏德友一家。再後來,其他人家也因為退休陸續搬走進了城。
時任轄區邊防連連長白松交給魏德友一架望遠鏡:“你有戍邊經驗,請你給我們當護邊員,行不?”原本留下就是為了守邊,哪有不行的?可魏德友沒想到,留下來的日子是這樣艱難。
一開始,連隊牛羣還在,魏德友依然負責放牛。1984年春節前,連續下大雪,牛羣沒草吃,魏德友大年初一趕着牛羣往山上轉移,走了四天才走到,一路上又冷又餓,牛羣損失了近半數。那年秋天,連隊把牛都賣了,只剩下魏德友的三頭牛、二十隻羊。到1988年,在魏德友的悉心照料下,羊羣發展到一百多隻,魏德友還義務幫邊防連放着近兩百隻羊。
有一次,大雪下得天昏地暗,魏德友看不清眼前的路,天色越來越暗,卻仍找不到回家的方向。汗濕的衣服上落滿了雪,又被凍了起來,身上像裹了一層硬殼,一動就窸窣作響。腳步越來越沉,他已是筋疲力盡。“如果今天回不去,我還有什麼遺憾嗎?這輩子都在放牧守邊防,我算是守住了自己立下的誓言。可是妻子怎麼辦……”魏德友在與風雪的較量中開始不自覺回望自己的一生。就在這時,他看到了微弱的光線,趕緊拿出應急手電筒向亮光方向閃,正在巡邏的邊防官兵發現了他,帶他回到家,已是半夜。
妻子劉景好在家擔驚受怕地等了半宿,有心出去找,又不知往哪個方向去,在院子裏徘徊了許久,聽到魏德友回來的聲響,迎了出來,埋怨的話都到了嘴邊,但看着他凍得渾身哆嗦,什麼也沒説出口。妻子轉身默默燒了一鍋熱水,自己偷偷哭了一場。
春秋季,牧民們回到薩爾布拉克放牧,為了豐美的水草,羊羣總是喜歡往邊界去,每次看到,魏德友都要上前勸説:“邊境無小事,萬一不小心越界被發現,後果可能很嚴重。”
1992年的一天早上,魏德友像往常一樣早早起來準備趕着羊羣去巡邊。卻只見羊圈門大敞着,聽不到一聲羊叫。
魏德友慌了,喊起妻子,倆人腦子裏都是“轟”的一聲:這羊要是出事兒了,一家人的生計就完了不説,還有邊防連的羊呢!倆人沿着痕跡一路追到了山裏,一路上都是慘不忍睹的死羊——被狼咬死的。倆人一邊擦着眼淚一邊找,一直找到山坳裏,才找到剩下的羊羣,一數,死了一半多。
“老魏,我陪你守了快三十年了,除了一開始,再沒有抱怨過吧?可是現在這個光景,還怎麼過啊!聽我一句勸,咱搬家吧?”劉景好哭着央求。
可魏德友紅着眼睛,犟脾氣上來了:“越是這樣越能説明咱們守邊的重要性,我要一直守在這裏!”
這麼多年,劉景好知道老魏的脾氣,聽了這話,知道沒法再勸,只能住了嘴,開始一邊流淚一邊默默收拾。魏德友趕着剩下的羊羣又出了門,他要去邊防連彙報情況,慢慢償還這些損失——用了整整十年才還清。
收音機裏開始播放午間新聞,魏德友從回憶中回過神來,撫摸着老朋友——跟着羊羣早出晚歸,收音機曾是夫妻倆瞭解外面世界的唯一途徑。有時收音機被雨雪淋濕,“話匣子”變成了啞巴;有時遇到緊急情況,口袋裏的收音機什麼時候被甩出去也不知道。魏德友就一次性買好幾台存着,五十多年來用壞了五十多台收音機。
四
“劉景好來電!”老人機傳出響亮的聲音,接起電話,是妻子叫他回家吃飯。
回家的路上,腦海中又出現了那個梳着兩條長辮子的姑娘,魏德友不由得嘴角上揚:這是第一次見面時老伴兒的樣子。
1967年,魏德友第一次從新疆回老家山東探親,準備結婚。回到家,第一次見到定親好幾年的未婚妻,長辮子、大眼睛,人機靈,嘴又會説,還當着生產隊隊長,是個能幹的姑娘,魏德友歡喜得不得了。
“跟我結婚後就得去新疆,你願意不?”魏德友生怕姑娘不答應。
“那新疆好不?”劉景好也沒扭捏。
“俺覺得好!月月發工資,生活比家裏強!”顯然,魏德友只挑好的説。
簡單辦完婚禮,劉景好跟魏德友扛着一口裝着行李的紅色木頭箱子,坐上火車一路西行,越走越荒涼。到了烏魯木齊,又換汽車,到了塔城,乾脆沒有車了——7月份,一路走一路下雨,從塔城到二連的四十多公里路,都是翻漿路,車根本走不了。住了一宿,把箱子寄存在塔城的戰友家,倆人披上雨布開始步行,泥濘道上深一腳淺一腳,劉景好拽着魏德友的衣角,天擦黑了才走到。
遠遠一眼望過去,除了一些小土包啥也看不見。聽到聲音,大家都跑出來看魏德友帶回來的媳婦兒。“也沒房子啊,大家是從哪裏來的?”劉景好看着一羣像是從地裏鑽出來的人,一臉問號,魏德友才笑着給她講啥叫地窩子。
劉景好貓着腰踏進低矮漏雨的地窩子,一下子驚呆了:一張牀、一盞馬燈、一個土塊壘的灶台,能轉身的地方不足兩平方米。累了一天的劉景好這一晚上竟然失眠了,嗡嗡叫的蚊子,還有牛虻,咬得她全身都是包,喝了水還鬧起了肚子。
第二天一早,魏德友出去幹活,劉景好思來想去心一橫準備回老家,“回去繼續當生產隊長幹我的工作去!”收拾了幾件隨身的衣服,打成包袱往肩膀上一掛就出了門。
魏德友回到家一看沒人,一問鄰居,知道劉景好揹着包袱走了,拔腿就追,追出一公里多,到紅橋橋頭才追上,劉景好一屁股坐在橋頭就開始哭。“你這方向都跑反了,去塔城得往巴什拜大橋那邊跑啊!”魏德友被妻子逗笑了,笑完又接着勸:“這樣,你先跟我回去,我答應了部隊的事情,就要做好。咱好好幹兩三年,等到這兒不需要我了,咱就一起回老家!”
沒想到,這個承諾,整整五十年之後才兑現。魏德友和妻子一直過着“家住路盡頭,放牧為巡邊”的生活,“我們兩個不能同時離開,總得留一個人守着邊境線。”他家從此成了“不換防的夫妻哨所”。直到2017年,女兒魏萍回到草原接過父親手中的羊鞭,老兩口才第一次一起回了一趟老家。
五
還沒進門,就聽見院子裏傳來説話聲,長辮子姑娘早成了白髮老嫗,沒變的是幹起活兒來的利索勁兒。劉景好正裏裏外外忙着,切西瓜、煮餃子,幾位身穿迷彩服的戰士跟進跟出要幫忙,可劉景好哪裏給他們機會!原來是邊防連即將退伍的戰士前來跟老兩口告別。
是啊,邊防連從1964年7月駐守這裏到現在,先後換了二十三任教導員、二十四任連長,只有老魏叔一直在這裏,大家都説是“鐵打的魏叔流水的兵”。
因為常年幫邊防連義務守邊、放牧,邊防連的戰士們巡邏時也把魏德友家當作一個歇腳的地方。魏德友從來不要護邊補助。後來國家有了政策,給他發護邊員工資,他也堅決不要,“我有一份退休工資,幹啥要兩份?”
平時沒啥能幫得上魏德友的,1992年,一批戰士退伍前看魏德友家的半地窩子實在破舊得不成樣子,便幫他蓋了幾間土房子,直到現在,老兩口還住在這裏。
五十多年,魏德友勸返和制止臨界人員千餘次,堵截臨界牲畜萬餘隻。他巡護的區域內,沒有發生過一起涉外事件。直到今天,邊防連的戰士們都説,有老魏叔守着,他們放心。
可這種放心背後,是魏德友對家人的愧疚。
老兩口離不開薩爾布拉克,孩子們要去團場上學,只能住校,或者租個房子,大的帶小的。魏萍七歲就帶着妹妹跟着哥哥姐姐租房住了,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家一趟。魏德友記得有一年寒假,雪下了好大,通信不便,也不知道孩子們啥時候回來,又不能丟下羊羣去接孩子。有一天魏德友巡邊回到家,看到幾個孩子在屋裏凍得發抖。見到父母,魏萍忍不住大哭:“路上雪太深了,我們走不動……”魏德友心疼地抱起女兒,讓老伴兒把火爐子燒得旺一些,他的心裏在流淚。
為了守邊,五十多年間魏德友只見過母親一面,而父親1979年被接到薩爾布拉克幫忙照看孩子,孩子長大後才回了老家。後來父母先後去世,等收到消息都已經過去了幾個月。大雪封山,魏德友只能寄回“盡孝錢”。不善言談的他啥也沒説,但劉景好知道,他有多傷心——“接到消息後,好幾個晚上他都翻來覆去睡不着覺。”
2003年,邊境界碑、圍欄正式開始使用,他撫摸着中國界碑潸然淚下,“守了那麼多年邊,能夠見證這一莊嚴時刻,心裏很激動。”
有了邊境設施,老爹老孃總該放心了吧?魏萍在團場買了一套房子給父母養老,結果老兩口一天也沒去住過。魏德友説,放牧守邊是自己的工作和職責,守着守着就習慣了,就一直幹下去了。
六
今年6月29日,在人民大會堂金色大廳,魏德友獲授“七一勳章”殊榮。回到酒店,他緊握老伴兒的手説:“這是多大的榮譽和福分啊!咱這輩子活得太值了!”
但魏德友內心是忐忑的:這輩子所做的事情到底配不配這枚閃耀的勳章?相比那些拋頭顱、灑熱血的革命先輩,那些科學家、軍人,以及各行各業的功臣和模範,自己做的事情太平凡了。
有人問,魏德友為什麼能夠堅持守邊五十餘年?
為了名?從1982年往後的幾十年裏,魏德友幾乎過着與世隔絕的生活,除了原來幾個老鄰居,幾乎沒人記得他。團裏的通訊員管述軍聽説魏德友的事蹟,前去採訪,被魏德友拒絕了兩次,直到第三次,才抹不開情面簡單講了講自己的故事。
為了利?他一直拒絕領取護邊員工資不説,直到現在還住在破舊的土房子裏,直到2016年才用上了自來水,2018年才用上了電,兩位滿頭銀髮的耄耋老人還在操勞着生計。
那到底是為了什麼?魏德友説:“我只是在做一名共產黨員該做的事。”魏德友堅守的是一種精神、一種信仰!
夕陽西下,我們準備離開薩爾布拉克,回頭望去,那間土房子裏亮起了燈,魏德友正給老伴打來洗腳水——這是多年來他唯一能彌補老伴兒的一種方式。
藉着燈光,我們看到門口的旗杆上,五星紅旗在迎風飄揚。(作者:楊明方 李亞楠)
《 人民日報 》( 2021年10月13日 第20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