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段曙光
在濟南老城街巷深處,有一處很隱秘又大有來頭的泉—濯纓泉(民間俗稱王府池子)。身為地道的泉城人,我的心常在這泓清波里遊賞、棲息,我的腳常在這塊土地上跋涉、探尋。不消説,這一帶那些隨處可見的泉,經過修繕保護,保持着原著民本真的老街舊居,都繫念着漂泊在外遊子的縷縷鄉思,牽動着客居他鄉泉城人的歸鄉夢。
濯纓泉亦稱濯纓湖,位於王府池子街,屬珍珠泉羣,因曾在王府內,故得名王府池子。濯纓泉泉池石砌,石欄護岸,有泉眼數十處,串串水泡自池底緩緩升起,層出不窮,水面闊達600餘平方米,淺處淙淙有聲,深處靜默不語。南側觀賞區立黑色大理石泉碑,東西兩側民居斑駁滄桑,牆根浸在泉水裏,青苔密佈,想來,屋內應是較潮濕的。
濟南夯築城邑已有2600多年,古城片區就是微縮版老濟南。北魏《水經注》中稱濯纓泉為“流杯池”,金代列入72名泉。明朝建德王府,將濯纓泉圈進園內,並開鑿玉帶河,畫舫直通大明湖。劉敕在《歷乘》中寫道:“德蕃有濯纓泉、灰泉、珍珠泉、珠砂泉共匯為一泓,其廣數畝…龍舟輕泛,蕭鼔動天。世稱人間福地,天上蓬萊不是過矣。”寥寥話語,概括奢華。怎奈何,世事難料,王朝更替。清軍佔領濟南後,把德王府改為巡撫衙門,並將濯纓泉劃出來。“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顯赫一時的德王府自此改換門庭。珍珠泉高牆大院之外,淪為百姓聚居地,濯纓泉屈身於窄巷中,倘若不熟悉,難免多繞幾個彎。有些標籤貼上了,就很難撕下來,濯纓泉迴歸民間,人們仍習慣性叫它王府池子。凡事都是利弊相生,濯纓泉脱去貴族氣,地位一落千丈,卻實惠了黎民百姓,清泉中,溪流邊,擠滿圍着裙襬的洗衣女人及游泳者,一派市井風情。官與民、貴與賤,兩種截然不同狀態,於此可見一斑。然而,珍珠泉與濯纓泉同根同源,匯入曲水亭街後,便沒有了高低貴賤之分。
“東更道,西更道,王府池子,二郎廟。”是人們對濟南老城中心街道的俗稱,由此可見,王府池子包藴着漫長的歷史風雲,記載着質樸百姓與家世顯赫者的聚散離合。歲月總是留下太多的迷,濯纓泉名字的來歷,坊間流傳着多種説法。一種説法是,南宋與金兵交戰,濟南守將關勝曾在此泉洗濯刀纓,故名濯纓泉。此説似不可信,不敢苟同。也有人脱俗附雅,引經據典認定濯纓泉名稱由孟子“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演化而來。此説或有一番道理,那些古代的事兒,沒人下定論。歷史是挽留不住的,有文字記載的是,濯纓泉與珍珠泉曾相連,匯泉成湖,曾是德王私家園林中景觀。
流連於這方被文明浸潤的土地,聆聽着泉水裏夾淌的一聲聲親切鄉語,觸摸着千百年光陰街巷裏的斑駁往事,心思如何不纏綿?相傳,早在北魏時期,每年農曆三月初三,各地文人墨客都緣聚於此舉辦詩酒盛會,美其名曰“曲水流觴”。他們稱濯纓泉為“流杯池”,先到泉邊洗濯,消除不祥,隨後用觴杯盛滿酒,放在托盤上,放入“流杯池”,任其隨流漂下,托盤遇阻或漂至拐彎抹角處會停止,溪邊之人就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並吟詩一首,若吟詩不佳會被罰酒。我思忖,縱貫古今,正是有了泉水的靈秀引發詩意文思,李清照、辛棄疾、張養浩等名字才會熠熠生輝,來濟南的文人雅士才會燦若星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而今,“曲水流觴”不復存在,只有涓涓泉水不甘落寞,還在追懷遠去的風雅舊事。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李清照這首“如夢令”,詞美韻長,詞中“溪亭”與珍珠泉羣的溪亭泉有無關聯?還真是一個迷。上網查閲求證,沒有史料佐證。確鑿無疑的是,古時溪亭泉緊依濯纓湖,至明代仍水勢旺盛,可通舟楫。“水西橋外濯纓泉,日暖清秋放鴨天。薄暮採蓮人不見,清風吹轉渡頭船。”從孔子後人孔昭虔筆下,可見清代這裏生活氛圍濃郁。
泉水、小橋、古巷、老宅、青石路,一筆一劃勾勒出歷史的厚重。漫步其間,給人一種時空倒轉的感覺,似穿越了浩瀚歷史塵埃。許多濟南人用一生時光廝守着這方土地,在他們心目中,王府池子如同一罈老酒,讓人回味無窮。“山之妙在峯迴路轉,水之妙在風起波生。”凝眸一泓波光粼粼清泉,一些塵封的往事又清晰起來。濟南是一座雅俗共賞的城,在禁止游泳之前,王府池子整天熱鬧非凡,從朝至夕來游泳、遊玩的人絡繹不絕,人氣旺盛不遜色於珍珠泉。一些人極盡花哨之能事,以各種優雅或拙劣的姿勢,從石欄頂端一頭扎進泉裏,不僅自己非常過癮,也把開心傳遞給他人。泉水為媒,歡聲笑語在此聚集並瀰漫開來,一些陌生人成為同路人。我和妻也常頭頂藍天暢遊其中,玩夠了,再把泉水帶回家,其樂悠悠。在粗俗的玩笑和放浪的喧鬧中,泉畔小酒館酒香不怕巷子深,生意興隆,可小憩,宜小聚,各得其樂。回頭想來,特懷念那段有趣的時光。
時光不着痕跡的前行,泉水接續着歷史的脈絡。濯纓泉水從泉池西北角流出,穿過起鳳橋,流過住户人家牆根,穿街繞巷,流經曲水亭街,匯入百花洲,大明湖。濟南的許多故事都在老街巷與泉水裏,留給人們的是回味、遐想、更多的是思考。王府池子周邊街巷盤根錯節,民居升起裊裊炊煙,泉池溪流星羅棋佈,有些泉隱藏在民宅內,形成小橋流水人家格局。如此温婉風雅地段,自然受到官府民宅青睞。自元朝始,珍珠泉大院一直招搖着皇戚貴胄、官府衙門的權勢威儀,許多政界要人、文化名人、社會名流,在此留下足跡。一座城最真實的人間煙火,存在於老街巷裏。人潮湧動的芙蓉街,商販吆喝聲整日不絕於耳;中西混搭的後宰門街,商貿繁榮,宗教昌盛;金菊巷長不足百米,卻誕生了濟南有名的老字號“燕喜堂飯莊”“咸宜錢莊”,繁榮痕跡清晰可見。此外,一些小巷頗有情調,如濟南最窄的巷“翔鳳巷”,寬度僅0.8米,大胖子只能一人通過,不過相愛的人可相擁而過。
起鳳橋街,一條濃縮歷史的時光之街,因悠悠古橋起鳳橋而得名。一條一眼望到頭的小街,竟有一橋兩泉,騰蛟泉和起鳳泉,風致韻味各不同。舊時,起鳳橋連接貢院、文廟,是莘莘學子趕考,一考定終身的必經之路。十年寒窗,只求一朝仕途坦蕩。“起風”寓意學子們從起鳳橋起步,拜孔子,由此敲開知識殿堂大門,一路趟過艱辛科考之路,在求取功名利祿上出人頭地。凡大事古人好刻石志之,清朝時街上曾建“騰蛟起鳳”牌坊。衚衕裏裝着昨天的歲月,起鳳橋斑駁的青石上,還留着愛味十足的味道。以前,王府女兒出嫁,都從起鳳橋起轎。幾年前,一部浪漫的都市愛情電影《意外的戀愛時光》,曾在此取景拍攝。北岸,前人留下的張家大院,閲盡滄桑歷久不衰。院中取水、浣衣、賞泉,即使夢裏都有流水韻曲縈繞耳畔,十分怡然自得。
“閒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相比過去,濯纓泉寂靜了許多,這種靜不是田園式的,而是缺乏人氣的怪異,有點淒涼。人們喜歡新城的時尚味兒,也留戀老城的老滋味兒。奇怪的很,禁遊後,泉裏不見了游泳者,來遊玩湊熱鬧的人也少了許多,濯纓泉好像在落寞中被遺忘了。泉畔小酒館的酒香,消散於巷陌中,永久地閉門謝客。禁遊,理由堂而皇之,卻不乏質疑聲,不管願不願意承認,沒了喧譁陪伴,巷子靜得出奇,聽得清腳步迴響聲。泉裏少了人影,黯然失去歡騰,讓人覺得心裏空落落的。濟南以泉特立於世,泉水景觀風姿綽約,泉水取水點便民利民,有點遺憾的是,一個泉水浴場,滿足不了眾多泉水游泳愛好者的需求。如何在珍惜上天賜予的禮物,愛泉護泉的同時,使泉水最大限度地為民所用,為民所親?看來還有很多文章可做。
泉水是濟南流動的風景,最動聽的音符。一泓清泉,湧動着蓬勃生機,喧騰着泉城奮進。近年來,濟南不再以低調的姿態前行,而是加速建設“大強美富通”現代化國際大都市,許多新老濟南人感慨:大美濟南,忒讓人喜愛!
2022年5月17日
段曙光,濟南人,山東省散文學會會員,濟南市作家協會會員。文章散見於“齊魯晚報”“濟南時報”“老朋友”雜誌“黃海散文”等。齊魯晚報青未了副刊簽約作家。
壹點號 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