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人民日報
圖為都江堰風光。
段瑞龍攝(影像中國)
人生之路,總會經歷許多不一樣的遇見。
於我而言,最美的遇見就是邂逅一座城。它,就是與其擁有的大型水利工程同名的都江堰。
最初,我遇見的是它的名字。
少時家貧,除課本外,無書可讀,我有限的地理知識主要來自收音機裏的四川天氣預報。幾十個從未到過的地方的名字,我記得滾瓜爛熟。尤其是灌縣與渡口,這兩個與水有關的城市,給我印象最是深刻。在我幼小的心靈中,覺得“灌”和“渡”這兩個字有一種莫名的動感和韻律,生動而鮮活。
1996年7月,我從四川省機械工業學校畢業,揹着簡單的行囊隻身來到了四川省都江堰市。7月正當酷暑,但是都江堰卻給了我意外的驚喜。一進城,先是帶着雪山涼意的清風為我“接風”,接着是浩蕩奔流的一江水為我“洗塵”。走進位於寶瓶巷9號的單身宿舍,鄰居過來打招呼。她用純正的河西話説:“灌縣這個地方安逸,你們住久了就知道了。”
灌縣?難道這就是我幼時念念不忘的灌縣?
後來,我來到圖書館查看資料,才知道這座看起來年輕的城市已有幾千年的歷史。都江堰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時代晚期。大禹曾於此“岷山導江,東別為沱”。公元前256年,秦蜀郡守李冰率眾修建大型水利工程都江堰。為了便於管理,這裏設置行政機構——湔氐道,漢時升為縣,明時易名為灌縣。1988年,灌縣撤縣建都江堰市。這座從遠古走來,因水而興、因灌而功、因堰而名的城市實現了華麗轉身。一道堰和一座城,就這樣融在了一起。“灌縣”之名沿用時間長達六百餘年,難怪本地人至今仍脱口而出“灌縣”。
剛來都江堰時,我在一家工廠工作,先後做過搬運工、鉗工、清洗工、銑工……畢業時遠大的理想與現實形成了巨大的落差。那時,我真的很茫然。直到有一天,我疲憊地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走到一座橋上時,碰到兩位來自北方的老人向我問路。交談中,他們動情地説:“我們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好、這麼幹淨的水,要是我們那裏有這樣的一江水該多好啊……”此情此景,讓我想起了父親當年站在這裏,痴痴地看着江水,滿是羨慕地説:“都江堰這一江水才好哦!你在這裏工作我就放心了,一輩子都不會把你渴到。”
就在那一刻,我明白自己應該堅定地立足在哪裏了。
流水日復一日,我在都江堰奔走與生活。在這裏待得久了,奇偉的事物在我眼裏都慢慢變得平常。即使是舉世聞名的都江堰,我也漸漸忘卻了它是一項多麼了不起的工程。
那年秋天,我去三百里之外的眉山參加一場詩會。在東坡居士的老家,溝渠縱橫、稻浪起伏……一幅豐收的畫卷正在徐徐展開,令人陶醉。正當我們讚歎不已時,主人肅容道:“我們要感謝一個人,他叫李冰,正是他修建的都江堰帶給了灌區人民兩千多年富足的生活。”主人飽含情感的一席話,給我以巨大的震撼,讓我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座與水為鄰、與水相依的城市。文學之夢,點燃了我的激情。
我開始喜歡在南橋憑欄遠眺,彷彿眺望我的夢。不遠處,雄峙岷江出山口的,正是年代久遠、以無壩引水為特徵的大型生態水利工程——都江堰。而目光更遠處,銀裝素裹,峯巒如畫。冰雪消融,涓流匯川,激盪澎湃的岷江水在崇山峻嶺之間穿行,然後從寶瓶口奔湧而出。萬頃江水穿過都江堰市,惠澤沿河而居的住户和良田。江水繼續分流西去,流向廣袤的成都平原,甚至穿過龍泉山,流經更廣闊的土地。一幅大美畫卷在一江水中徐徐展開。
很長一段時間,我和許多不瞭解都江堰的人一樣,以為所謂都江堰就是魚嘴、飛沙堰、寶瓶口,或者就是一個面積一千多平方公里的縣級城市。今天,當我走遍整個都江堰灌區後,我才豁然明白:都江堰的水流到哪裏,哪裏就是都江堰!
每天上班的路上,我都會在橋上看看那一江水。讓它蕩去我身上的浮躁,給我以慰藉和力量。你看它每一秒流過的水,都流向了大地、滋潤了農田,我想自己也應該向都江堰學習,不能浪費每一刻的青春。在車間,我所開的銑牀銑切一種凸台時,中間有短暫的休息時間。我沒有讓這時間從我身邊流水般溜走,總是快速拿起放在工件架上的書,抓緊時間讀一段文字。銑牀上四處飛濺的滾燙的鐵屑,落在我的頭髮上、衣服上、書本上……我全不在意。至今,我的一些書上還有鐵屑燒焦的痕跡和翻書留下的油漬。
很多個晚上,我都待在簡陋的宿舍裏,一邊聽着層層疊疊的濤聲,一邊坐在從車間撿來的廢棄木箱上,寫着一些深深淺淺的文字。我寫得最多的,還是與這座城市有關的文字。它的遠與近,它的古與今,它的夢與歌……我用文字向這座城市致敬。
不覺間,我已在這座城市生活了二十六個春秋。東流不盡的江水,穿過我的青年和中年,穿過我的夢想與奮鬥,以後,還將穿過我的黑髮和白髮……而我,始終會像禾苗熱愛一滴露水、春風熱愛一隻蝴蝶那樣,深深地愛着這座城市。
《 人民日報 》( 2022年07月18日 20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