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會”:《史記》記述的和平外交
通過政治文化視角,觀察國家治理效果,《史記》保留了許多行政史的記錄。《史記》所考察和記述的內容,包括“興師”“討伐”“強乘弱”“威而服”的戰爭場景,也包括“會盟”等外交形式。
《史記》又有《六國年表》,同樣載錄戰國時期七雄兼併,“征伐會盟”,即戰爭史和外交史兩方面的內容。在“海內爭於戰攻”之戰場角逐的另一面,更有國際外交方面的智慧展示。
《史記》中“會”的史蹟
我們看到,在“春秋無義戰”(《孟子·盡心下》),“五霸更盛衰”(《史記·太史公自序》)的東周前期,已經多有“會”“盟”“會盟”的史事記錄。如《史記·秦本紀》記載:“(秦桓公)十年,楚莊王服鄭,北敗晉兵於河上。”隨即有“會盟”行為,“當是之時,楚霸,為會盟合諸侯”。“會盟”,經常是成就霸業的標誌。
隨後,秦桓公二十四年(前580),“晉厲公初立,與秦桓公夾河而盟。歸而秦倍盟,與翟合謀擊晉”。秦桓公與晉人“夾河而盟”之後,隨即撕毀盟約,“倍盟”,即背棄外交約定,會同“翟”人合力“擊晉”,致使晉軍反擊。“二十六年,晉率諸侯伐秦,秦軍敗走,追至涇而還。”所謂“晉率諸侯伐秦”,也應當是經過了“盟”的程序。
在戰爭激烈的年代,“會盟”的記錄也最為頻繁。春秋時期,據説“秦僻在雍州,不與中國諸侯之會盟,夷翟遇之”,而到了戰國時期,卻成為中原會盟的積極參與者。《史記·秦本紀》記載,公元前308年,秦武王表示了“欲容車通三川,窺周室,死不恨矣”的願望。事又見《史記·樗裏子甘茂列傳》及《戰國策·秦策二》。秦武王於是與甘茂有息壤之盟,促成甘茂艱苦攻伐,佔領宜陽。這是秦史中僅見的君臣之盟的史例。
自秦武王時代至戰國時期結束,“以至於秦,卒並諸夏”(《史記·太史公自序》),《史記》記載各國間以“會”為基本形式的外交活動多達19次。這是“會盟”活動最密集的歷史時期。19例中,有18例都是秦與其他國家“會盟”。秦國在外交行動中的活躍,體現出與征戰同樣的積極性。
《史記》中記述的“好會”
值得我們特別注意的是,戰國時期的“會”中,有特別稱為“好會”者。這應當是體現雙方友好,會見主題、會談環境、會話言辭都比較親切和緩的“會”。
《史記》中幾次説到“好會”。
《史記·齊太公世家》記載:“(齊景公)四十八年,與魯定公好會夾谷。”關於這次“好會”,由於與孔子事蹟直接相關,《史記·孔子世家》也有記錄。太史公寫道:“定公十年春,及齊平。夏,齊大夫黎鉏言於景公曰:‘魯用孔丘,其勢危齊。’乃使使告魯為好會,會於夾谷。魯定公且以乘車好往。孔子攝相事,曰:‘臣聞有文事者必有武備,有武事者必有文備。古者諸侯出疆,必具官以從。請具左右司馬。’定公曰:‘諾。’具左右司馬。會齊侯夾谷,為壇位,土階三等,以會遇之禮相見,揖讓而登。”
這是一次著名的外交會見。由於孔子有突出的表現,被看作具有標誌性意義的外交之“會”。“會”的正式進程中,出現了爭執。孔子以看來頗為偏執矯情的言辭宣傳“君子之道”,強調這一原則在禮儀形式方面的約束作用。他在“會遇之禮”“獻酬之禮”之外,就“樂”“戲”表演的風格和形式提出了強烈的抵制意見,改變了“會”的氣氛環境,致使齊景公“懼而動,知義不若,歸而大恐”。齊景公自以為“有過”,甚至退還了侵佔魯國的領土以“謝過”。
從“以會遇之禮相見,揖讓而登”,“謝酬之禮”等儀程,以及“奏四方之樂”“奏宮中之樂”等安排看,“好會”通常應當營造親和的氣氛。“魯定公且以乘車好往”,大約在孔子建議“請具左右司馬”之前,準備以更隨意的方式赴會。由於孔子對“君子之道”的堅持,竟然令“好會”的發起者齊景公“懼”“恐”不安。“好會”的效應看來並沒有實現。史家記述此事,肯定了孔子堅守自己的文化原則。但是我們對於“好會”本來的情境,只能通過片斷的記錄進行推想。
澠池“好會”:一件外交史標本
《史記》中記錄的另一次著名的“好會”,是秦王與趙王間的澠池之會。以此為背景,發生了藺相如維護國家聲譽的故事。
在藺相如“完璧歸趙”的故事發生之後,“秦伐趙,拔石城。明年,復攻趙,殺二萬人”。隨後,秦王主動提出與趙王“好會”。《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記載,“秦王使使者告趙王,欲與王為好會於西河外澠池”。趙王心懷畏懼,不願赴會。而朝中文武重臣廉頗、藺相如商議道:“王不行,示趙弱且怯也。”趙王於是啓程,藺相如隨行。廉頗送至邊境,與趙王訣別。廉頗説:“王行,度道里會遇之禮畢,還,不過三十日。三十日不還,則請立太子為王,以絕秦望。”商定接應回程的時間,並提出萬一“不還”則立太子為王的預案,得到趙王的贊同。
“遂與秦王會澠池。秦王飲酒酣,曰:‘寡人竊聞趙王好音,請奏瑟。’趙王鼓瑟。秦御史前書曰:‘某年月日,秦王與趙王會飲,令趙王鼓瑟。’藺相如前曰:‘趙王竊聞秦王善為秦聲,請奏盆缻秦王,以相娛樂。’秦王怒,不許。於是相如前進缻,因跪請秦王。秦王不肯擊缻。相如曰:‘五步之內,相如請得以頸血濺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張目叱之,左右皆靡。於是秦王不懌,為一擊缻。”藺相如隨即要求趙國御史將其作為史實予以記錄:“相如顧召趙御史書曰:‘某年月日,秦王為趙王擊缻。’”
藺相如的機智和強硬,還表現在後來的辯爭中。“秦之羣臣曰:‘請以趙十五城為秦王壽。’藺相如亦曰:‘請以秦之咸陽為趙王壽。’”一直到會面結束,“秦王竟酒,終不能加勝於趙”。同時,廉頗的高戒備防衞,也起到保障君臣和國家安全的作用。“趙亦盛設兵以待秦,秦不敢動。”
會見的約定,“秦王使使者告趙王,欲與王為好會於西河外澠池”。而澠池之會的細節告訴我們,“好會”的通常程式有“會飲”“飲酒酣”等情節。而“鼓瑟”“擊缻”的音樂演奏,可能也是慣常節目。澠池“好會”或許可以看作一件外交史的標本。大概所謂“怒”,所謂“欲刃”,所謂“張目叱之”等情感動作表現,只是“好會”進行的異常情態。所有的外交之“會”,可能雙方都一心追求“加勝於”對方。面對秦國的軍事強勢,藺相如智勇兼備,捍衞了國家尊嚴,也維護了國家利益。
大致可以説,“好會”語詞很可能是《史記》的創制,也為太史公習用。所謂“好會”,透露出太史公的和平意識。作為對戰國時期複雜的軍事外交形勢非常熟悉的史學家,“好會”一語的使用,也體現出他對成熟的外交理念、深度的外交智慧和靈活的外交技巧的肯定。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