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在當今時代口碑很差,大家都説他是渣男。
為什麼呢?因為他在書中大部分時候是混沌的、無知的、懵懂的。他走了太多錯路,做了很多荒唐事,浪費了很多時間,也錯失了生命最寶貴的東西。
身為神瑛侍者來下凡,為什麼會是這樣的一世?
因為他下凡時,就註定要歷劫的。第一回裏癩頭和尚説:
神瑛侍者動了凡心,下凡歷劫對他而言,既是懲罰,也是修行提升的機遇。
既然是歷劫,跟凡人汲汲營營的一生自然不同,他不是來獲得什麼、賺取什麼,亦或證明自己什麼的。他是來遍看塵世沉浮,體驗五苦八難的。
於是賈寶玉這一生,果然把富貴貧賤全部經歷了。有過花團錦簇、千嬌百寵,也有家破人亡、萬人唾棄。
很多人不明白開篇前奏裏,補天之石幻形入世的意義。更有很多讀者至今沒弄明白,賈寶玉到底是誰脱胎而來的,是石頭還是神瑛?
賈寶玉當然是神瑛侍者。石頭幻形成一塊玉,跟在寶玉身邊,等於是陪着神瑛侍者渡劫一世。
因為這是一塊記錄天地歷史的特殊石頭。在很多傳説裏、很多詩歌裏,這樣的石頭都是情劫的象徵。
石頭承載了天地的精華,它默默守望着滄海桑田,遠非短暫的肉體所能比擬。但是它又堅硬、寒冷、遲鈍、深鬱,彷彿不解風情,唯有持之以恆的滴水方能穿石,方能將其打磨圓潤。
這個過程就像情迷一樣費人思量。以無情來承載有情,這本身就是個涅槃重生的過程。唯有至純至誠的精神力量,才能達到。
石頭下凡時,書上寫的是:
你看,跟神瑛侍者一模一樣吧,都是凡心已熾!這就是説,石頭進人間也是要歷劫的。
當寶玉出生時,石頭就在他口中。這一刻,神瑛侍者和石頭已經合二為一。
從後面的劇情看,神瑛和石頭很難分清誰在借用誰。各種前世之緣來自神瑛侍者。但各種心念體驗,卻來自石頭。
意思就是:劇本是神瑛的,歷劫的視角卻是石頭的。當神瑛的劇本出問題時,反要藉助石頭的力量來繼續歷劫。
神瑛侍者歷劫成功後,會收穫什麼不得而知。但石頭歷劫後一定有所得,它將從頑石變成靈玉!
可能有人看不懂了:石頭本來不就以美玉之形入世的嗎?不,那是癩頭和尚施法變的:
注意看這一段描寫:和尚明確指出石頭“質蠢”,既然如此,就絕非玉質。後來施法變化後,脂硯齋的批語也明確説明,美玉之形、之字都是假的,只為哄騙世人,因為世人只認假相!
為了讓世人稀罕它,就造出寶物的樣子,其實只是一塊頑石而已。(讀懂這個設定,是不是該心疼薛家兩秒鐘
這塊補天剩下的石頭,原本是有缺陷的。它有靈氣,但靈得不夠。經過這次人世歷劫,更準確地説是經過一場浩瀚的情劫,被黛玉的靈淚不斷洗滌,它才能脱去頑石的蠢質,最終鋭變為真正意義的美玉!
石頭的靈氣原本來自大自然。所以賈寶玉秉承天性自然,厭惡人世間的虛偽“文明”。不需要誰來教他,他性格中就具有自由、民主、博愛的特點,因為這些都是自然大道!
詳見《
但石頭是無情物,它對人類的情感、各種人情世故,都很茫然。這一世他是第一次體驗。
這就是為什麼賈寶玉長到十三四歲,還混淆着友誼和愛情,搞不清親人和愛人的區別。他幻想着全世界人永遠愛自己,彷彿他永遠是襁褓中的嬰兒。
甚至,連個體獨立的概念他都沒有。在很長的時間裏,他認定自己跟眾姐妹是一體,無論失去誰都不可以也不可能,要麼他去做和尚,要麼一同化成煙。
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正是石頭歷劫的重點之處!
所以,所謂靈玉者,借用宗教的説法,就是覺有情!要歷盡七情六慾,並要因之覺悟。
看到這裏,可能很多人會暗想:七情六慾我都經歷過,只差一個覺悟了。
呵呵,其實大部分人經歷的,只能歸於“欲”字。真正意義的情是人間的奢侈品,很多人心中壓根沒有,何談經歷呢?
比如書中的女子,個個都是妙齡美女,能令寶玉感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 。
沒幾個!事實上也就黛玉、晴雯屈指可數的幾人。
最無情的當然是薛寶釵。情,於她而言絲毫不存在,這可是曹雪芹用很多詩詞暗喻欽定出來的!
按照脂硯齋透露的,本書最後大結局時還有個情榜。脂硯齋只劇透了幾個人,後世可就搞嗨了。有人專門搞這個,吭哧吭哧地湊了108位,要跟水滸傳打擂呢。
可惜無論搞出多少,沒人理解曹雪芹的苦心。因為沒人真正理解紅樓夢寫的情是什麼。
曹雪芹認可的情,必須跟婚姻、生育、禮法、生存等一切社會因素脱鈎,純是發源於心靈,無關得失、跨越時空的靈魂契合。
最富有這種情的人只有一個,黛玉。
黛玉以淚穿石,令原本無情的頑石見證真情、了悟真情,最終歷劫圓滿,證得不朽靈魄。這樣一部大戲,自始至終都是“情”來貫穿。始於情,終於情,惑於情,悟於情。
很難説“情”對人類到底具有什麼意義。看重物質的,認為它一文不值。但追求精神的認為,人類之所以生生不息,天地之所以萬古猶在,正因為內在有情。
當今時代人們連戀愛都不想談了,連慾望之情都沒了,更遑論純情之情。所以誤讀紅樓就在所難免。
於是,這部以情榜做結尾、高度歌頌真情的作品,搞着搞着竟然成了穩嫁豪門的指南書,成了男人選媳婦挑肥揀瘦的美人團。
原本以救贖的角色來人間幫助神瑛和石頭歷劫的黛玉,成了哭唧唧的累贅。原本無情的代言人、人類靈魂的殺手薛寶釵,成了完美女神、國民媳婦。
曹雪芹若是知道這個結局,估計要氣活過來的!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是否曹雪芹兩百年前就預見到了今日人類之悲哀?他知道“情”在人間正在消散正在死亡,才要如此歌頌真情呢?
賈寶玉這一世,經歷的情劫實在太多太多了。每一分每一秒,生命中每個人都是他的情劫。
為什麼呢?因為石頭質蠢嘛,對人類的鼓搗搗完全搞不懂。一張白紙上,隨便畫個點都是劫難。
這就是為什麼他對每個女孩都有一腔柔情,又往往不知該如何運用。他把她們都當做花兒,只願春風常暖花兒常在,圍繞他這塊石頭就好。至於對方產生了什麼幻想、什麼誤會,他壓根不知道。
林林總總的各種情劫,大體可分為三類。
第一類是能從正面開發靈性,引導他覺悟的情劫。以黛玉為最,齡官、藕官為輔。
第二類是用自己無常的命運,令寶玉見證人間真相,客觀的認識人性。這一類人很多,以晴雯為最,金釧、芳官、賈府三春、香菱、平兒等人為輔。
第三類是負面的,她們誘惑他的身體,迷惑他的精神,控制他的人生。讓他痛失真愛,永失理想,逐漸陷入痛苦、無助、無奈的泥沼裏。
最後這一類也有很多人,以寶釵襲人為首,以秦可卿、秋紋、碧痕、鶯兒、傅秋芳、多姑娘為輔。
前兩類卓語之前的文章常常解析到,比如晴雯的芙蓉女兒誄,再比如《
本文來簡單解析下第三類。
卓語此前解析過,第一回準備投胎的“一干風流孽鬼”指的就是薛寶釵。只有她的年齡,恰好吻合時間進程。
這個風流孽鬼,法力可不一般,令神瑛侍者瑟瑟發抖。如果沒有她,木石前盟怎麼會成悲劇?
她來這世上唯一的事業就是痴纏寶玉、霍霍黛玉。
為此,無論怎樣丟盡臉皮,也要死賴在賈府。無論怎麼不合情理、違背禮法,也要堅持在寶玉面前釋放荷爾蒙。她的主動攻勢大致可總結為:
1、輿論先行
編造金玉良緣,炮製冷香藥。神秘包裝,假借天意,暗戳戳地製造輿論氛圍。
2、貼身色誘
由薛姨媽引線,強行把寶玉推入閨房。寶釵主僕演雙簧,排扣一解亮紅襖,金鎖跟你湊成雙。
3、開啓串門子模式
自從認了通靈玉,就再不能在家呆了。賈府到處不停逛,送禮請客拉人脈,好評刷了一籮筐。
4、開啓從天而降模式
碧紗櫥、絳雲軒裏的神奇現身,歷來都是無聲無息無前奏。寶黛的住處就是她的地盤,彷彿隨時自帶氣墊牀。
5、開啓跟蹤定位功能
二玉但凡有吵鬧,寶釵必能片刻曉。來的不晚也不早,時間掐得剛剛好。任你躲到天涯海角,她都隨時空降。
6、組編戰隊
拉攏襲人,降伏湘雲。輿論抹黑林黛玉,形勢孤立林黛玉。
藉助元春賞賜來抬高自己,將金玉良緣搬上桌面。
故意戴上紅麝串,炫瞎眾人眼目。再晃晃胖手腕,把寶玉迷得七葷八素。
9、提親逼親
皇家道觀的張道士竟然幫人提親拉線,做了媒婆。修行成這樣也算天下奇聞。
10、鳩佔鵲巢
搬進大觀園,自己雖住蘅蕪苑,卻愛上怡紅院,有事無事跑來坐到二更天。
趁着一片亂,關心光腚男。直言心疼帶羞紅,誰見誰能不動心?
放着鶯兒沒事幹,借來襲人打絡子。那鶯兒去幹嘛呢?找茗煙結乾親去啊!
鶯兒嬌腔婉轉,貼耳細言:我家姑娘的好處你不知道哦。這般挑逗,誰能扛得住啊?
惦記寶玉身上石,金線打絡鎖住它。不為人説多好看,只為人見“金配玉”。
趁着午睡來相見,牀頭一坐繡鴛鴦。自導自演夫妻戲,管你願意不願意。
16、自做賢妻
見縫插針隨時隨地教導寶玉。既不管場合,也不講親戚情面,更沒有男女界限,彷彿寶玉已成她胯下之臣似的。
相比於寶釵,襲人這個劫難其實更可怕!
因為寶釵無論怎麼纏,總不能全天現身。更關鍵是,寶玉對她的情誼太淡太淡,剃頭挑子一頭熱。除了最後的婚嫁,其他時段她起不了多大作用。
襲人就不一樣了。
一來她是首席丫鬟,照顧着寶玉的衣食住行,那種潛移默化的影響力才最可怕。二來她是寶玉的青春版奶媽,從小帶他睡覺的情分,亦母亦姐的親人,這個感情基礎太深了。
當然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你們都知道的:人家是唯一雲雨過的。
基於這得天獨厚的三大項,襲人足以得意地把尾巴翹到天上去了。簡單總結下她的戰績:
這個話題裏內容很多,詳見《襲人與李嬤嬤的矛盾裏,暗藏了多少紅樓懸案?》
簡單説就是,奶媽本是半個媽,甚至比親媽付出更多。李嬤嬤雖然嘴碎,卻是真的疼寶玉。襲人翹掉李嬤嬤,不僅自己過河拆橋,還教唆寶玉忘恩負義。
後來李嬤嬤退休,其他嬤嬤全被她壓倒(參看墜兒事件裏宋嬤嬤的態度)。她把一切實權攬在手中,自己居於嬤嬤之上,明晃晃地違背管理體制。
屢屢用“我要走了,我不幹了”之類的話來威脅寶玉,使得賈寶玉不得不對她言聽計從。
一面對着家人賭咒發誓不贖身,一面對着寶玉斬釘截鐵要走人,這樣的演技不該得奧斯卡小金人麼?
如果曹雪芹沒有深刻的諷刺之意,何必安排成這樣?要知道,那時候還不時興無厘頭喜劇呢,人們追求的是言行合一,柔嘉恭順。如此前後不一,大尺度的反差對比,只能證明她是奸佞小人。
妻子欺騙丈夫,是惡妻。奴才欺騙主人,不是刁奴又是什麼?
寶玉當時一聽立刻嚇哭了,是真的哭了——只見寶玉淚痕滿面。能把主子嚇哭,還有什麼不能做?
為了不讓襲人走,寶玉乖乖地接受她的約法三章。
請注意,整部書中只有襲人能如此拿捏寶玉。其他任何人只要跟寶玉三觀不同,都無法令其屈服,即便是黛玉,即便是賈政!
精神管控畢竟是無形的,哪有那麼容易如願。主子還是不聽話怎麼辦?那就直接硬槓吧。
這是21回裏的故事。為了阻止寶玉跟黛玉湘雲的親密,襲人拿出了潑婦般的手段。
先對着寶姐姐猛力吐槽,毫無顧忌,連“寶兄弟”的稱謂都用上。後對着寶玉懟喪加罷工,態度之強硬簡直駭人聽聞!
世人往往錯覺,把寶玉襲人看做情侶,以為這些故事挺接地氣,挺好玩的。可是不好意思,他們不是情侶,是主僕!
普天下有這麼張狂的僕人嗎?這番沒頭沒腦的懟喪,真實含量無異於拳打腳踢了。
類似的故事隨時都在發生。只要襲人不樂意,她隨時把寶玉拽走、隨時拆開寶黛,甚至當着寶玉的面,也敢明目張膽地詆譭黛玉......
如果她僅限於硬槓,我倒敬她是條漢子。可事實上,她更陰險的是人格打壓。
仍然是這一回裏,嘔了幾天氣後寶玉求合。襲人給寶玉的評價是
寶玉的姐妹情誼被她稱為
別小看這些磨牙之論。在寶玉這個年齡,由他最依賴的女性説出,給他造成的負面影響,難以言表。
現代社會有一種PUA犯罪,就是反覆利用人格貶低來對他人進行控制,對目標進行不合情理的指責和逼迫。
襲人就是個PUA獵手。且不論奴才的本份,即便以平等身份去看待,襲人也在關係中佔據着制高點,時不時的設局將寶玉引入,又時不時的對他加以剝削和鞭笞。
面對襲人這些招數,寶玉都是束手就擒。跟她嘔氣,連丫鬟都沒得使了,氣到要參禪出家,最後還是求饒。
像這樣把主人貶低的一無是處,如同嘲笑一條狗,根本不算個事。
像這樣把寶玉的三觀按在地上隨意揉搓,更是手到擒來。
像這樣把寶玉靈魂裏最美好的東西,硬生生扣上一盆屎,只把他打到無路可退,三緘其口.......類似這樣的故事太多太多了。
寶玉身邊跟着這樣一個私慾膨脹、野心昭彰的人,在她的硬性控制和柔性腐蝕下,被迫放棄了很多原則和良知。他的分辨力和決斷力,一直倍受世人詬病,事實上絕大部分“功勞”來自襲人。
寶玉都被拿捏成這樣了,怡紅院其他人可想而知。
《
就是寶玉這個主子被徹底架空了,他和丫鬟看似親密,其實是被隔離的。人財物他全沾不着一丁點。
鳳姐那般潑辣,事必躬親,尚且壓不住某些刁奴,何況主子被架空?怡紅院不亂哪兒亂?晴雯之所以常常懟人,本質原因是怡紅院是非顛倒、尊卑不明、責權混亂。
正是在混亂裏,襲人才好狐假虎威,剷平異己啊。16個丫鬟,最後只剩下麝月秋紋和她自己。看這戰績,妥妥的戰神!
都2021年了,竟然還有人不承認晴雯是她告密逼死的,我也是服了。
好吧,隨便吧。反正我知道寶玉的劫難是她。儘管寶釵剝奪了寶玉的摯愛,但傷害寶玉心靈最重,最消耗浪費寶玉生命的卻是襲人!
絕沒有另一個人能令寶玉憤懣到如此。到了最後跟她恩斷義絕,將其攆出賈府時,過往皆成懊惱,皆成寶玉生命的污點和教訓。
寶玉的情劫和情悟,才是紅樓夢最本質的主線。寶黛愛情固然很重要,那是因為黛玉是寶玉曆劫的最大助力。
也只有沿着寶玉曆劫這個視角,你才能最深刻最正確的理解紅樓夢。
比如很多讀者説晴雯脾氣太壞。然而寶玉有這感受嗎?晴雯給寶玉帶來過什麼煩惱,她強迫過寶玉什麼,打壓過寶玉什麼,又障礙過他什麼?
都沒有,相反她總是堅定地維護寶玉,支持寶玉的一切想法。
是誰在每天打擊寶玉,踐踏寶玉的心和靈魂?又是誰令宇宙第一護花使者使出了窩心腳?
本文只是提綱挈領地寫了寶玉情劫的一部分。至於寶玉情悟的內容,卓語下次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