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的家山夢尋
文|李懷宇
劉荒田筆下的台山,如王鼎鈞的蘭陵、沈從文的鳳凰、汪曾祺的高郵。
回顧劉荒田的生活軌跡,以“三山”為標記:台山、舊金山、佛山。張岱《西湖夢尋》自序雲:“餘生不辰,闊別西湖二十八載,然西湖無日不入吾夢中,而夢中之西湖,實未嘗一日別餘也。”三十二歲時,劉荒田攜家小離開台山,移民美國。闊別台山後,台山無日不入劉荒田夢中。家山夢尋,成就了劉荒田的兩本新書:《我是台山人》和《我的台山小鎮》。
《我是台山人》《我的台山小鎮》
劉荒田 著
南方日報出版社
家山若夢,人生如寄。在抒寫家山和品味人生時,劉荒田心中始終立有一座文學高山:王鼎鈞。王鼎鈞對人生的通達境界,對文字的執着追求,不斷地影響着劉荒田。細讀王鼎鈞與劉荒田的文章,會發現錦繡的萬里河山與祖宗的千年魂魄,如今猶有綿綿不絕的詩書寬大之氣;而經千錘,歷百鍊,有金石聲的中國文字,在兩代人的筆下,各有不同的崢嶸氣象。
王國維説:“一代有一代之文學。”從年代上看,王鼎鈞是劉荒田的父輩。兩代人的歷史背景並不相同,人生經歷各具風采,可是有一種深切的“中國情懷”將兩代人緊密地聯繫在一起。王鼎鈞從蘭陵走向紐約,劉荒田由台山步入舊金山,兩代人用文字講述故鄉與他鄉時,皆獨樹一幟。如果説,陶淵明詩篇篇有酒,不妨説,王鼎鈞與劉荒田的文章,篇篇有“中國情懷”。
在《我是台山人》中,劉荒田寫《江天俯仰獨扶藜——記傑出詩人程堅甫》,有笑聲,更有淚影。而力透紙背的是,劉荒田在尋找一代台山人的“詩史”。程堅甫生於1899年秋天,人生分為兩段:五十歲前,屬於“舊社會”;五十歲至八十八歲,屬於“新社會”。在歷史的洪流之中,程堅甫如撐一葉孤舟,有所思,更有所詩。而詩中的心聲,千人萬人中,一人二人知。劉荒田説:“如果程堅甫不作詩,如果他平生所作的詩,沒有陳中美先生這熱心且懂行的家鄉詩人,在他故去多年後熱心推薦,那麼,程堅甫和妻子,將和三台山下千千萬萬老百姓一般,活着受磨難,最後悄悄死去,留下小小墓碑,經受人間風雨。到最後,子侄自顧不暇或者相繼老去,山墳無人祭掃,碑石上的字跡漫漶湮滅,徹底地化入泥土。這麼説來,紙上的鉛字比石上的刻字具有長久得多的生命力。”
程堅甫八十四歲生辰的感賦詞雲:“遊戲紅塵,放浪形骸,八十四年。嘆南轅北轍,聰明自誤;嗟何及也,歲不吾延。湖海歸來,山林老卧,回首前情渺若煙。拼投筆,向秋風打稻,春雨犁田。”劉荒田讀後,“不曉得是悲涼還是欣慰,淚水叭地滴在草上”。這一滴淚,既是感懷程堅甫的身世,也是傾訴自己的心曲。如果當年不是從台山毅然走向海外,終老台山之境,何嘗不是程堅甫秋風打稻、春雨犁田的生活?走筆之時,心有慼慼。而“座中泣下誰最多”這一刻的文學時空裏,無論是江州司馬,還是程堅甫、劉荒田,心靈是相通的。
劉荒田寫海外的台山人,在打拼生涯中,何其艱辛,何其勤勞,何其樂觀。《一張訃告》中,朱同珍是一個平凡的海外台山人,又是一個不平凡的母親。她的後代已成“海外華人”,依然保有華人的某些氣質。比如,在葬禮上老三説了幾句,就開始擦眼睛。他高中畢業那年暑假,在唐人街被朋友拉進一個幫派,夜裏羣聚胡鬧,母親怎麼勸説也不聽。直到有一天凌晨,他喝得醉醺醺,回到家,推開門,只見玄關前端坐着母親。母親只説了一句:“我發誓,要坐到你回家!”從此,他痛改前非。劉荒田寫道:“人説,家族記憶止於三代,檢索自我,此言不虛。也許朱同珍幸運一點,她有了第四代。這些不諳中文的‘香蕉’,在靈堂聽到的故事,當在童年的腦海中留下漣漪。”而劉荒田筆下的“海外華人”故事,有些看似平凡,有些讀來傳奇,不僅在讀者的腦海中留下漣漪,更匯成時空之海,為海內外華人歷史留下活生生的材料。
尼采説:“一個人真正的成熟,就是重新走向孩子般的清澈。”劉荒田自認進入老境,對“近來”的健忘和對“從前”的清晰幾乎成為正比。靈魂正艱難而踏實地迴歸童年。在他的家山夢尋裏,山一程,水一程,風一更,雪一更,如同一幅歷史的長卷。而他文字背後清澈的思想,已然沒有“境內”和“海外”的明確界限。“中國情懷”與“世界大同”自然地融匯在一起。江河入海,順應着世界潮流浩浩蕩蕩。在這個意義上講,他是一個世界知識公民。江州司馬詩云:“無論海角與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神遊萬里之外與千載之上,在文學的世界裏,此心安處,可得宇宙人生大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