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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過庭在《書譜》中,談到二王父子在書法上的差別,“是以右軍(王羲之)之書,末年多妙,當緣思慮通審,志氣和平,不激不厲,而風規自遠。子敬(王獻之)已下,莫不鼓努為力,標置成體,豈獨工用不侔,亦乃神情懸隔者也。”
孫過庭這段話的意思是,王羲之到了晚年,書法臻入佳境,原因在於此時王羲之的生活與精神狀態都到了一個新的境界 —— 平淡。此時的平淡,是絢爛至極之後的平淡,亦可謂看似尋常最奇崛的老辣之境,所以米芾也曾經説過“右軍末年”時的書法是“老而逸”。而王獻之及後人的書法,在孫過庭看來,皆有故作恣意縱放之態,他們都不如王羲之耐人尋味,原因在於這些人的神情與王羲之相去甚遠,亦即他們都未達到王羲之“思慮通審,志氣和平,不激不厲,而風規自遠”的平淡沖和境地。
王寵 《致王守五札》局部
上海博物館藏
王寵書法雖然秉承了王獻之的書法形質(點畫、結體)之簡,卻並不同於獻之的書寫狀態。書寫狀態是不可學的。王獻之的書寫狀態被孫過庭批評為“鼓努為力”,但是從另一方面來看,這也正是王獻之的優點。張懷瓘就認為,王獻之的行草佳作“逸氣蓋世,千古獨立,家尊才可為其子弟爾”。米芾也説過,“子敬天真超逸,豈其父可比也!”王寵的書寫情態比較接近王羲之不激不厲的平淡。
淡,作為一種獨立的藝術品格,在唐代就被推崇,如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就有“沖淡”一品,曰:“素處以默,妙機其微。飲之太和,獨鶴與飛。猶之惠風,荏苒在衣。閲音修篁,美曰載歸。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違。”
沖淡的藝術,源自素樸淡泊之心。王寵的人生,正是素處以默、獨鶴與飛的淡泊一生。這樣説,很多人可能會認為,王寵是一個不關世事,只顧怡然自樂的隱士。確實,王寵的一生雖然過着隱逸生活,但是他胸懷天下,企“內聖”的同時,“外王”之志從未泯滅。他極想進入社會,施展自己治國平天下的抱負,這樣的想法貫徹了其一生。
王寵 《致王守五札》局部
上海博物館藏
我們看他的五言古詩《晨興》,其中寫道:“古人去我久,日月成阻修。豈無萬里志,蹇足空夷猶。浩歌激宇宙,烈士同年遒。”《送陳子齡會試三首》(其三)又云:“驅車向燕趙,日夕見太行。天寒繁霜雪,層冰阻河梁。疾風沙礫奮,落日人馬僵。原野何蕭條,旅雁正南翔。男兒當努力,所願馳四方。”
正是因為一直壯志滿懷,所以他才去八次應試。結果卻是八次落第,最後以邑諸生被貢入南京國子監成為太學生。不得志,仕途一再失意,按理説王寵應該會在書法中流露些憤慨或狂躁,但是,一切的不順,於他卻如過眼雲煙,都作閒看與淡觀。這不由讓我們想起他詩歌的另一面:靜謐淡泊。我們看下面兩首五律:
坐對南山雨,高棲北院雲。堂虛飛竹翠,霧暗失峯文。谷響巖中應,濤音天外聞。名香散寶冊,浩思正氛氲。 ——《雨坐石湖草堂》日午閉關卧,白雲空院幽。鶯啼不離竹,山氣忽橫秋。簷宇清虛入,軒窗紫翠浮。端嚴有桂樹,此地可淹留。 —— 《 午 》
王寵 《致王守五札》局部
上海博物館藏
這兩首詩平淡清幽,塵俗之跡盡皆蕩去,與前面的兩首迥然異趣。一平淡,一激越,這是王寵詩歌世界的兩面,也是其內心世界的兩面。
但是,王寵的書法,卻極少激越的一面,它總是這樣的淡,即便是偏於動盪的狂草,在他寫來也是簡淡悠遠,筆筆現出清涼世界。晚明的董其昌、清代的八大山人、近代弘一法師的書法也以淡勝,但是王寵書法的淡,與他們有別。
王寵與董其昌雖然都淡,但是王寵的書法淡中有簡,董其昌的書法在點畫與結體上並不簡;再看八大山人與弘一法師,他們也簡也淡,不過縱觀他們二家一生的書法歷程,其書法是由絢爛多姿趨於禪境的空寂之淡,王寵雖也雜有禪意,然更多則是趨於道家的仙境之淡。
王寵《致南村書》局部
25.7 x 34.0 cm
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藏
宗白華在《論與晉人的美》一文中,談到晉人要追求的最高審美理想:
晉人以虛靈的胸襟、玄學的意味體會自然,乃能表裏澄澈、一片空明,建立最高的晶瑩的美的意境!
原來,晉人企望創造的是一個澄澈空明、晶瑩透亮的意境。宗白華在説明這一意境時,借用了南宋詞人張孝祥的《念奴嬌·過洞庭》:“玉鑑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裏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説。”這樣晶瑩的美的意境,王寵也有真切的證悟。王寵與石湖相伴二十年,他曾在雪後的石湖領略了此境,描述在一首詩中:
共有丘中好,而揚江上舲。花潭水漾綠,松嶺雪含青。霽色回銀漢,鮮雲卷畫屏。子真歸就谷,為報北山靈。 ——《雪後石湖與諸友同泛》
清代畫家石濤曾説過,“嘔血十鬥,不如齧雪一團。”意思是,畫家要想畫好畫,用嘔血十斗的工夫去作繪畫技巧上的追求,還不如齧雪一團,提升畫家的精神境界,唯有“以冰雪的心靈 —— 毫無塵染的高曠澄明之心 —— 去作畫,乃作畫之必須。”王寵在雪後的石湖,發現了一個晶瑩透亮的意境。境由心造,心與境原本就是一體的,澄澈的詩境,又何嘗不是其心靈的寫照。
王寵的草書,也具有此詩的意境之美:冰清玉潔、虛靈空闊。其書法通過極為省簡的筆法與結體、疏朗的章法佈局,造成了空闊之感。王寵用筆帶着一種清明之氣,疏拓秀媚,亭亭天拔;在靈動中見出虛和,甚或有一點婉約柔美之態,這都是王寵書法在用筆、結體與章法中的獨特之處。
王寵草書《韓愈送李願歸盤谷序》
不過,王寵的書法意不在於筆墨,而是超越了筆墨,在筆墨之外營造了一個直與天地清明之氣貫通的意境。蘇軾《送寂寥師》雲:“靜故了羣動,空故納萬境。”王寵的書法, 是在靈動中求靜謐,在空闊中求虛靈,如那山中之幽蘭,生長在不為人注意的山澗,悠然自足。
王寵的書法以最少的筆墨表達了最豐富的內涵。這樣平淡幽遠、玲瓏剔透的藝術,是可以盪滌我們的心靈的,後來的華天銈在讀到王寵自書詩稿的時候,不由感嘆道:“清真朗潤,如恬靜沖和之士。即之頓令人消鄙吝之萌耶。”
王寵《九歌》局部
美國普林斯頓大學附屬美術館藏本
所以,讀王寵的書法,它不是給你以視覺上的刺激與震撼,也不是讓你興之、舞之、蹈之,而是把你引向一個寧靜平淡、不着塵俗、高迥清遠的世界,讓你暫時拋下眼前的熙熙攘攘,走入太樸澄明之境。在此境中,你可以復歸原初之我,悠然自在地暢舒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