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萋萋處，烏鴉也濃紫

《千與千尋》湯婆婆油屋的原型——道後温泉

◎潔塵（作家）

松山的道後温泉據説有3000年的歷史，是日本最古老的温泉。其中最有名的就是道後温泉本館，還保留着原有的模樣。2019年春天我們到松山的時候，道後温泉本館的外立面正在修繕中，但不影響裏面營業。我們就住在本館旁邊的酒店，走至本館要走過一條小街。街頭一叢馬醉木的旁邊，一塊石頭上，刻有“温泉和俳句之鄉”字句，字的凹痕用白漆填滿。然後，一路上的樹叢道邊，時不時就有一塊天然石的句碑，白字拓刻俳句草書手跡，旁邊再立一塊木製句牌，用印刷體把俳句列出來。這一街的俳句，基本上都是正岡子規和夏目漱石的。

正岡子規是松山人，現在是松山的名片，專門設有他的紀念館。夏目漱石是子規的摯友，曾經子規介紹，在松山教書，寫下了名作《哥兒》，松山也視漱石是這個小城的代表人物。曾經很有一段時間，子規和漱石就出沒在這條街上，泡温泉、喝小酒、談文學，撰有俳句“十年的汗，在道後温泉，洗濯一空”。至今都是最好的廣告語。

清晨起來，我在空無一人的俳句街上閒逛，一塊一塊句碑挨着慢慢看。四下無人，晨風微涼，但畢竟是春天，涼中帶着温柔，沒有峭割之意。一隻黑貓和一隻麻貓結伴走過街頭，都很肥，看來日子過得很好。貓不能瘦，一瘦就顯得邪氣和陰冷，肥貓好看，但得身子和腦袋一起肥。我看到的有些肥貓，因為身子太肥了，顯得腦袋很小，於是就有一付蠢壞相。那天清晨，俳句街上就我和這兩隻顯得蠢壞的貓，彼此都不感興趣，擦肩而過。

俳句小街上的句碑都是天然石頭，旁邊植一株小灌木，有馬醉木正在開着粉紅的花，一嘟嚕一嘟嚕的。有雞爪槭抽出嫩綠的新葉，葉型精緻嬌俏。山茶花的油綠色葉片中，偶爾伸出幾朵豔紅的花朵，因為灌木的矮小，頓時去掉了這種花簇擁滿開的那種濃豔之氣，顯得相當清雅。在這些灌木之上，是盛開的櫻花。

句碑掩映在春花春葉之中。我起得早，一塊一塊地挨着讀。子規的一個句子，刻在一塊圓墩墩沒有做任何加工處理的石頭上，石頭邊栽有一棵小小的山茶花，紅花綻放，俯向俳句。我發現，山茶花和石頭的質感實在是太搭配了。櫻花花瓣過於纖弱，跟青石板更配。這些粗糲的原石，似乎就跟質地更為厚實淳樸的山茶花更為協調。

還有一塊子規的句碑，是一塊不規則的三角形的石頭，但做了立面的切割加工，立面上有子規俳句。在這塊石頭的左邊，栽着一棵雞爪槭，正在發着紅綠間雜的新芽新葉，跟句子的意境特別搭配。這些小小的景觀四周，是居家的各種景象，我怎麼拍都避不開居家停放的家用轎車。後來一想，真是矯情，為什麼要避開呢？俳句的靈氣與日常煙火並置一處，很好啊。

英年早逝的正岡子規，是俳人，也是俳句理論家和評論家。我對於俳句的很多理解來自他的著作。在他的評論集中，我讀到不少俳人絕妙的俳句。俳句的美妙之處就在於入了隱微，涉了纖毫。子規弟子河東碧梧桐説：“詩發於環境剎那間的刺激，是對驚詫達到高潮那一瞬間的動態捕捉。”

思忖閲讀中，一隻大烏鴉嘎嘎地掠空而去。

河東碧梧桐有句：“梅雨天，烏鴉踏草叢，水中間。”

烏鴉是我在日本旅行中處處可見的鳥。日本的烏鴉很大，很黑。冬天的時候，漫天晚霞中烏鴉嘎嘎掠過鴨川，是我的深刻記憶。還有就是在東京公寓平台上，清晨的烏鴉穿過兩條電線的中間飛到離我只有兩米遠的地方，若無其事。

子規的另外一個著名的弟子高濱虛子也有關於一首烏鴉的特別妙的俳句，“芳草萋萋處，烏鴉也濃紫”。春光明朗，新綠的穿透力太強，把黑色的烏鴉也給染成紫色了。很妙的視覺效果。

道後温泉區跟日本其他的温泉區域一樣，路邊有給路人免費泡腳的小湯池，還立有子規講述泡腳好處的俳句碑。春寒還是有點料峭，熱騰騰的湯池太誘人了。我脱鞋脱襪泡了一會兒腳，泡完腳擦拭穿戴完畢，走兩步扭頭一看，一大叢冬青中，一塊尖尖的山石上刻着子規俳句——“漱石來了，虛子也來了”，頓時間似乎有跟正岡子規、夏目漱石、高濱虛子三位文壇大家一同從泡腳池抽出腳來的感覺。應景有趣，實在是嘆笑不已。

2023.6.19

供圖/潔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