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劇是門檻很高,專業性極強的工作,建議製片人、導演、美術等謹慎介入,萬勿越俎代庖。
《新神榜:楊戩》“東方神話+蒸汽朋克”風格的畫面浮翠流丹,團花簇錦——蓬萊、方壺、瀛洲恍若夢中,飛船、仙樂坊、飛天舞驚豔萬分,就是放到當今世界電影視效的金字塔尖也不遜色。與之相對的是簡陋得令人揪心的敍事,主題模糊、人物空泛、主線不明、繁冗拖沓、事理不通等,將其歸之於新世紀20年來故事最“孱弱蒼白”的動畫之一亦不過分。
首先,故事和當下大眾生活不沾邊。優秀的神話題材改編作品,總是貫徹着現實主義精神。也就是説,對當代人的人生困境,社會問題,人性痼疾,精神隱憂等有所影射,使觀眾有代入感,能得到精神慰藉和情感宣泄,如《哪吒之魔童降世》。本片把原典反壓迫追求自由和母愛至上的親情故事,置換成玉鼎真人為了私心設局害兩徒的暗黑故事,這個仙俠片加偵探片的故事老套且無現實意義,不能讓觀眾共情共鳴。
其次,作為動畫電影,竟然全程高能,且長達兩小時,可謂“張弛無道”,不諳敍事三味,需拔冗驅繁。因為神仙神獸逞怪披奇,異域景觀崢嶸軒峻,皆紛至沓來,致使觀眾在兩個小時中一直處於亢奮狀態,很累。場景過多,人物過繁,影片過長,不但使製作成本倍增,且會反噬敍事——因為展示陪襯場景和次要人物導致喧賓奪主,影響故事講述,使之淪為“景觀片”。
第三,敍事拖沓,故事進行快到一半還為講清楊戩的使命是什麼?好的劇本開場十分鐘就會擺明人物的困局,讓觀眾“急其所急,憂其所憂”,與之結成“命運共同體”。作為賞銀獵人,楊戩行徑頗似“海賊王”,但他玉樹臨風,矯矯不羣,形象太過“高大上”“偉光正”而“不接地氣”,讓觀眾只能仰視,不能與他的喜怒哀樂和愛恨情仇“同屏共振”,這有損於故事吸引力。
第四,對劈山救母是“救蒼生”還是“害蒼生”這個終極問題表述矛盾。先言兩代母親主動獻身被壓山中,是為了壓制玄鳥危害人間。又言劈開華山,放出玄鳥,是為了讓人世恢復有生有滅的循環。那麼,劈開華山,必然導致一場災難,但在影片中,劈開華山,似乎是救了世界,而母親也因與玄鳥化為一體而灰飛煙滅。救母實際等於害母,劈山等於製造玄鳥之災,那劈山的意義何在?
中國動畫一路坎坷,從《魔比斯環》到《大魚海棠》《姜子牙》《新神榜:楊戩》等大製作,皆因畫面精良而故事“有疾”遂成“跛足巨人”,但我以為不能歸咎於編劇水平不行,因為編劇在很多情況下是“背鍋俠”。要得一部電影劇本戛戛獨造,蹙金結繡,體大思精,需從理念上正本清源。
首先,作為投資動輒數千萬甚至數億的大項目,要捨得投資劇本。編劇是門檻很高,專業性極強的工作,建議製片人、導演、美術等謹慎介入,萬勿越俎代庖。天才的故事大師是有的,如宮崎駿。但作為項目負責人,一定要明白,術業有專攻,隔行如隔山,能編能導的逸才是有的,但不是識字的都是。
其次,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對握素懷鉛、朝斯夕斯的專業編劇要敬重,不要輕易對成品劇本找人“點鐵成金”“奪胎換骨”。更不要傍人籬壁,拾人涕唾,找一大堆人搞“攢局劇本”。因為所謂的“羣策羣力”——根據典作的情節和橋段七拼八湊的劇本大都是漏風的百結鶉衣。好的劇本凝結着創作者獨立而有個性的生命感悟,是他一生鏤骨銘心的情感和閲歷的薈萃,具有不可替代性。
第三,前置敦本務實的批評家,剔除劇本瑕疵,使之切理饜心。請有灼見的批評家在前期參與進來,讓其“吹毛索瘢”,刺激編劇的思路和靈感,使之裁雲剪水,探驪得珠。作品在上映後攢鋒聚鏑,就是因為耿直的影評家被無視而置後,而使金玉良言和中的之論變成了馬後炮。
總之,把精力和資金只投注於製作而輕視劇作是捨本求末,畢竟,電影是講故事的藝術,畫面是為敍事服務的,不能主賓移位。(楊曉林,同濟大學電影研究所所長,教授,博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