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迷濛,山色氤氲,走在邊城茶峒的石板路上,我捨不得撐傘,任雨絲飄落,心情很靜。
汽車下了包茂高速公路,經過邊城集鎮,一轉眼就到了茶峒景區。若不是黛色木質牌坊頭頂竹匾上“茶峒”的提示,我難以想象已經到了幾回夢到的邊城。包中特意帶着沈從文的《邊城》,我想,讀一本好書和讀一座小城同時進行,相互印證,自然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這些年自駕游出去得多,像今天這樣攜書觀景還是頭一回。《邊城》字裏行間,充溢着詩的意境和畫的美感,宛如山泉溪水潺潺流淌,山水美、人性美、風情美渾然一體。正如沈從文所寫,“一分安靜增加了人對於人事的思索力,增加了夢。在這小城中生存的,各人也一定皆各在分定一份日子裏,懷了對於人事愛憎必然的期待。”
穿過長約三十米的石壁隧洞,進到核心景區。目之所及,同為湘西名鎮,又是雞鳴三省的邊地,茶峒卻遠沒有鳳凰古城和芙蓉鎮的繁華與喧鬧,市井商業味淡淡的。客棧、餐館、小店鋪悠然排列,幾家賣木炭的門店前生着炭火,給料峭春寒帶來絲絲暖意。凡塵喧囂,彷彿被眼前的清水江慢慢浣洗,嘩嘩流到下游的酉水和沅水去了。雖為週末,遊客不多,不聞人聲鼎沸,但聽溪流潺潺。邊城本該就是嫺靜的,讓人靜靜地、輕輕地走進沈從文筆下的世界。
來到邊城,最迫切的事情是尋找小溪、白塔、渡船,尋找翠翠、老船伕、黃狗,當然還有“結實如小公牛,能駕船、能泅水”的大佬天保、二佬儺送。循着稀疏人羣踏足溪邊,遠山近溪,西渝東湘,比鄰黔貴,近處古牆古樓靜穆矗立,遠方高速公路橫跨山谷。清代有詩描述這裏:“蜀道有近時,春風幾處分;吹來黔地雨,捲入楚天雲。”賞景讀詩,入眼入懷。
春雨、楊柳、清風、碧水……將時空慢慢拉攏,將沈從文筆下的世態人情輕輕托出,將湘渝黔邊地古往今來的故事娓娓道來。“尖山似筆倒寫藍天一張紙,酉水如鏡順流碧海兩嬋娟”,清朝舉人石板塘擬聯,湘西籍藝術家黃永玉書寫,二人跨越時空,聯袂完成這副曠世名聯,算是對邊城的最佳註腳。
遊人最集中的地方是“拉拉渡”。“茶峒古碼頭”石碑前,這根直徑約兩釐米的鋼質纜索不知見證了多少歲月,已然被磨得淡淡發亮。一條清水江,連接着湖南茶峒和重慶洪安兩個古鎮。登上木質的方頭渡船,掃碼支付兩元的往返過渡費,渡船東西兩端各一名船工,手持一尺來長的木質扳索工具,這工具不知是何年發明使用的,翠翠和她爺爺那陣子肯定是徒手拉索的。船工將扳索工具的槽口套在鋼索上,不緊不慢、很有節奏地反向用力。遊人抑制不住興奮勁,競相合力引手攀援纜索,船工忙不迭地嚷嚷“慢點,慢點”。一眨眼工夫就到了對岸,這時自然而然想到掌管碼頭的船總順順兩個兒子和翠翠的愛情故事。
穿過風雨廊橋,登上“三不管島”,大佬天保和二佬儺送兄弟倆撐船的雕像赫然入目。順着他倆的目光所向,隔溪望去,近處是翠翠島。潔白的翠翠雕像,碧溪岨旁邊的白塔,靜靜矗立在雨霧之中。此景此境,想不回味大佬二佬兄弟和翠翠的曲折愛情故事,肯定是做不到的。哥哥為成全弟弟,外出闖灘意外而死。弟弟自責拋下翠翠,出走他鄉。外公風雨之夜抱憾而終,翠翠獨守渡船,痴心守望二佬儺送歸來……我彷彿聽到,二佬儺送在碧溪高崖上月夜放歌;也好像看到,翠翠帶着心事,摘了一大把虎耳草。
邊城茶峒清水江的夜,兩岸燈光沒有眼花繚亂的感覺,而是把古牆、吊腳樓、亭台、棧道、水面、綠樹、街市的輪廓傳神地勾勒出來,“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已是最美四月天,茶峒客棧的房費很實惠,臨溪觀景房也就一兩百塊一晚。夜深,若不習慣用嘩嘩溪流聲催眠,你得把窗子關得嚴嚴的,再拉上厚厚的窗簾。清晨,我驚異地體會到了“雞鳴三省”的況味,敢情那雄雞啼唱來自對岸的重慶。這下可好,雞鳴聲、溪流聲,還有船工吆喝聲、溪邊洗衣聲、遊客交談聲、小鎮車馬聲,激活了新的一天,催我起牀,走進邊城美麗的晨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