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如意”“雪飛天”是如何誕生的?專訪清華大學建築學院院長張利|冬奧之約•封面人物

封面新聞記者 邵萌

河北張家口,太子城畔,崇山峻嶺之間,國家跳台滑雪中心如一柄巨大的如意依山巒而卧;北京石景山,首鋼老工業園區內,冷卻塔旁,滑雪大跳台似一條優美流暢的飛天飄帶傍湖畔而起。

隨着冬奧會的臨近,新建場館“雪如意”和“雪飛天”受到了越來越多關注,而這兩個引人注目的場館背後都有着一個名字——張利。他是清華大學建築學院院長,也是北京冬奧會張家口賽區、首鋼滑雪大跳台設計總負責人,參與、見證了北京冬奧會張家口賽區技術難度最高的競賽場館“雪如意”和世界上首個永久性單板大跳台“雪飛天”的設計與誕生。

“雪如意”“雪飛天”是如何誕生的?專訪清華大學建築學院院長張利|冬奧之約•封面人物

   張利。受訪者供圖

2022年1月,封面新聞記者在清華大學建築學院會議室見到了張利,一副黑框眼鏡,利落的棕色西裝,面帶笑意,一身儒雅,這是張利給人的第一印象。結束了一場工作會議後,他向記者講述了他與冬奧的“緣”,以及“雪如意”和“雪飛天”設計中的“巧”與“思”。

張利常説,“中國的建築師可以幹正確的事情。”北京申奧成功時,時任北京冬奧申委工程規劃部副部長的他身處吉隆坡現場,緊張地注視着國際奧委會主席巴赫的口型。“跟我們競爭的是Almaty(阿拉木圖),因為視覺的信息總是先於聽覺的信息到達,如果是北京,他的嘴會一直閉着發出這個音,我看到他嘴一直閉着,心情非常高興。”張利笑着説:“當時我覺得在未來五六年甚至更長的時間裏‘幹正確的事’的願望,總算能實現了。”

申冬奧成功後,建築師張利的使命才剛剛開始。在場館設計中,他融入了許多中華傳統文化元素,無論“如意”,還是“飛天飄帶”,抑或其他,在他看來,於場館設計中傳遞中國文化信息,不是一個選項,而是一種責任。同時,“每一個形象的表現都一定要和它最後具體在生活中扮演的角色聯繫到一起,僅僅是‘形象’是長久不了的。”

在與張利的對話中,“可持續利用”被多次提及,在他看來,這次北京冬奧會和2008年夏奧會最大的不同在於我們不再考慮如何僅僅做一個盛會,而是更加關注長期的可持續利用的問題。“奧運怎麼貢獻於一個具體的國家、城市、社區的可持續發展的問題,中國其實在提供一些自己的答案,跟世界一起來參與這個討論。”

“把冬奧做成一件事情的開始,而不是一項籌備工作的結束。”張利説。

“雪如意”:運動員起跳時能看到長城遺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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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家跳台滑雪中心“雪如意”。受訪者供圖

封面新聞:國家跳台滑雪中心“雪如意”設計靈感從何而來?

張利:整個體育建築的美是來自體育運動本身的。國家跳台滑雪中心體育運動最關鍵的一個特徵是它的賽道曲線是“S”型,所以我們在開始設計的時候,就去尋找和“S”型曲線比較契合的,所有可能的中國文化元素。在上百個最開始出現的各種各樣的形象裏,從椅子的扶手到劍鞘等等,當想到“如意”這個都最容易接受也最認可的形象時,基本上大家的注意力就聚焦了,靈感實際上是從討論,從文化符號的選取、枚舉當中得到的。

封面新聞:“雪如意”的外觀設計,在具體實施過程中有沒有什麼難點?

張利:難點首先在可行性上。原來所有的國際跳台滑雪場館,在頂部是沒有這麼大一個室內空間的,“如意”的柄首部分從造型特徵上需要一個大的空間,從賽後利用上也需要一個大的空間,國際雪聯相關管理方和設計師對此表達了支持。可行性上有了支持之後,接下去就是柄首部分大的室內空間,如果做成一個實心盤狀建築會非常重,將來在實施上就會遇到很多問題,如果出挑的太大,同時出挑這部分太重的話,在重力上是很不合理的,所以就出現了把中間掏空,形成一個環狀建築的設計。

從建造實施角度來説,是整個把國家跳台滑雪中心“架”在山谷裏,而不是讓它直接“印”在山谷裏。如果把它落地在山谷裏,它會把將來地表的生態阻隔掉。當然架在山谷裏有一點難度,需要用鑽孔樁這樣的一種基礎的結構處理,在施工工期上比一般結構處理要複雜一些。

“雪如意”“雪飛天”是如何誕生的?專訪清華大學建築學院院長張利|冬奧之約•封面人物

   “雪如意”頂峯室內空間。受訪者供圖

封面新聞:您之前説過選手在國家跳台滑雪中心起跳時能看到長城遺蹟,這樣一個富有中國式浪漫的設計,是怎麼想到的?

張利:我們要做設計,就需要去看很多比賽,去採訪很多運動員,他們講到出發時,大概1/3秒,會習慣性環顧四周景色,對周邊環境留下一個記憶。那麼,凡是在周邊環境裏有吸引力的景觀,有典型的人文、歷史傳統的景觀,都會留下深刻的印象,對他“飛翔”來説也是種促進。比如過去最受歡迎的惠斯勒的跳台,就是因為對面有印第安神山。我們這兒有長城遺蹟,所以跟國際雪聯競賽管理的官員一拍即合,把最初漢斯·馬丁設計的跳台朝向往北旋轉了20度,長城就能進入運動員起跳前0.3秒觀察的視野了。本國觀眾進場館前,走在“冰玉環”上也能看到長城遺蹟。

“雪飛天”:表達中國元素與延續工業遺產記憶

“雪如意”“雪飛天”是如何誕生的?專訪清華大學建築學院院長張利|冬奧之約•封面人物

   首鋼滑雪大跳台“雪飛天”夜景。受訪者供圖

封面新聞:首鋼滑雪大跳台是在首鋼遺址上建造的,一方面要保留它的底藴,另一方面又要和冬奧等元素結合起來,您在設計時是怎樣考慮的?

張利:其實跟“雪如意”有點類似,它運動的基本的美來自跳台的曲線,不過這裏多了些跟原來不一樣的東西,它建在一個工業遺址上。其實選址挺有意思,之前的跳台一般都是臨時的,搭完後就撤掉,首鋼滑雪大跳台是世界上第一個永久的單板大跳台。北京市和奧組委很快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首鋼,既然是第一個永久性保留和使用的滑雪大跳台,是不是可以第一次在奧運歷史上和工業遺產結合?這就給了我們一個題目,除了要表達中國元素以外,還得把工業遺產的記憶表達好。

我小時候在北京長大,那時去首鋼就到了北京最西頭,它的冷卻塔、羣明湖和後面西山形成北京西邊一個完整的天際線,這個記憶肯定是要被跳台的出現改變,但怎麼改變它,能讓大家認為仍然是一個整體,能夠延續這樣的記憶。

我們用了很多技術,包括虛擬現實和人因測試技術,請在首鋼生活了三四十年的老首鋼人來幫我們判斷,什麼樣的跳台放置角度能幫他延續工業的記憶,最後定下了現在這個角度。跳台的結束區往湖面以下沉了五米,就是為了讓跳台整個看起來不會比冷卻塔高,而是從冷卻塔的高度順延下來的一個曲線。

封面新聞:首鋼滑雪大跳台是如何體現中國東方美學的?

張利:回到中國元素表達的問題,因為運動的名字叫做 “Big Air”(單板大跳台運動),就是儘量向空中騰躍,所以我們想到了中國敦煌壁畫裏的“飛天”。東方繪畫裏表現人體的方法跟西方那種解剖學的肌肉表現不太一樣,我們大部分是用衣物來表達運動的痕跡,這也和這項運動很吻合,所以就有了“飛天”飄帶形象。

讓“超人”場館向大眾靠攏

“雪如意”“雪飛天”是如何誕生的?專訪清華大學建築學院院長張利|冬奧之約•封面人物

   傍晚,從羣明湖東岸看首鋼滑雪大跳台。受訪者供圖

封面新聞:您在場館設計中融入了很多中國傳統文化元素,怎麼把這種元素更好地跟場館建築結合在一起?

張利:其實在建築當中傳遞一個羣體的文化信息,這不是一個選項,這是一種責任。解釋到建築上的時候,永遠有一個標準不能過於具象,過於卡通化,而是希望把這些東西和具體功能結合起來。

比如在“雪如意”和“雪飛天”裏,不論是飄帶還是如意的側邊,都有防風或防護功能;如意的柄首部分,近4000平米的室內空間裏是沒有任何柱子,我們在這裏設想了很多多功能活動,希望賽後能儘量多地服務於普通人的生活;如意的柄尾部分,也就是體育場那一部分,按照慣例,跳台滑雪中心的結束區是修成一個反坡,這樣運動員減速可以減得很快,但這樣帶來的後果是無論觀眾席排列,還是凹陷的體育場是不能幹其他事情的,只能給跳台滑雪比賽用。我們在這裏堅持使用了一個90米的標準足球場,從大型活動的開幕式到汽車的發佈儀式,到室外的音樂會都可以舉行。

每一個形象的表現都一定要和它最後具體在生活中扮演的角色聯繫到一起,僅僅是“形象”是長久不了的。

封面新聞:您一直秉承“建築是抵達他人”的理念,冬奧場館競賽性較強,大眾參與性可能會稍弱,在場館的賽後利用規劃方面,您設計時是怎樣考慮的?

張利:北京冬奧會和2008年夏奧會最大的一個不同,就是不再考慮如何僅僅是做一個盛會,其實現在整個國際社會面臨的奧運相關的,都是一個長期的可持續利用的問題。

冬奧項目的很多設施,比如跳台、助滑道等,服務於“超人”的體育訓練,常人基本上很難使用它,所以我們把很多從城市當中常年的設計和我們做的城市人因方面的測試中收集到的經驗和知識,運用到場館設計中,把服務於常人的部分,比如在“雪如意”裏設計了從底部到頂部的台階,讓人上上下下,就像在山裏步行一樣;比如在“雪飛天”裏,利用湖面打造出一個環湖的步行空間,這些都是為了把常人將來完成的遊歷、文化的識別性,還有一些接近競賽設施的體驗,全都組織在一起。

賽道是為“超人”服務,但建築本身還提供了很多為常人服務的可能性,這些設施結合在一起後,就形成現在的場館,我們希望這些場館在賽後能被證實是可以跟生活結合得更好的。

為奧運建築可持續發展提供中國“答案”

封面新聞:您經歷過2008年夏奧會籌辦,參與了2022年冬奧會申辦,再到成為張家口賽區總規劃師,您覺得中國在場館規劃理念等方面有沒有什麼變化?怎樣“用建築讓世界感受中國”?

張利:我其實只在2008年跟夏奧相關的工作裏做了非常小和邊緣的一部分。我的很多同事、前輩們加入到了夏奧籌辦的比較核心的工作,我從他們身上得到的信息,包括自己體會到的,這一次非常重視賽後利用,重視怎麼把冬奧做成一個事情的開始,而不是一項籌備工作的結束。

這個“開始”是未來比較長期的,人文和經濟和社會,包括技術驅動下的可持續發展,很多決策規劃到具體實施,都是為了長期設想的。

從這個角度講,我覺得這一次中國其實不僅是即將完成冬奧舉辦這個任務,更主要的是為國際奧委會現在最重視的,奧運怎麼貢獻於一個具體的國家、城市、社區的可持續發展,中國在提供自己的答案,跟世界一起來參與這個討論。

封面新聞:北京冬奧會越來越近了,都説建築是文化的象徵,您希望通過您的設計給世界呈現一個怎樣的中國形象?

張利:2008年我們希望向世界證明我們像很多的發達國家一樣,可以舉辦一個世界型的盛會。現在更多的問題是表達現在國際社會都關注的,整個的可持續發展,也包括生態的維繫、碳足跡的縮減,這方面中國利用冬奧這個事情是能有一些解答的,比如我們利用冬奧,經過基礎設施的建設,通過為賽後服務的規劃,長期地帶動起山區的經濟來。

過去六七年,從延慶到張家口都可以清晰看到生活的改變,我們還可以通過建築表達中國文化,在現在這個環境下更包容,更具親和力,更希望和其他國家、其他文化一起去解釋,共通未來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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