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春浮園——明末清初一座名噪當時的私家園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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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吳志昆

明末江南第一園

贛中南吉泰盆地的泰和縣城西郊,明末清初有座名噪當時的私家園林—春浮園。

春浮園曾經多有名氣?且引幾則史話。

明末東林黨領袖、文壇盟主錢謙益寫道:蕭士瑋(字伯玉)“登第後,為園於柳溪,名曰‘春浮’,極雲水林木之致。”(《蕭伯玉墓誌銘》)錢謙益曾應蕭士瑋之邀,憩遊過春浮園,為該園各個景點詠贊,留詩《泰和蕭伯玉春浮園十四詠》,盛譽春浮園佳構美景。

號稱江左文壇三大家之一的明末清初大詩人、清初國子監祭酒(高教部長)吳梅村,亦稱蕭士瑋“築春浮園於柳溪上,極雲泉林木之盛。”吳梅村小春浮園主蕭士瑋15歲,自稱他兒時就習讀蕭士瑋文章,而得知春浮園之盛景是錢謙益轉述於他的。如對吳梅村有些陌生,那寫吳三桂陳圓圓的詩句:“衝冠一怒為紅顏”即是他傳世名句。不過,他在文中又證實“同裏許君堯文,官于吉水,貽書及餘,述所謂春浮園者,嘉樹名卉,高台曲池,滋榮而益觀;圖書彝鼎,庋藏而加富。”(《蕭孟昉五十壽序》)文中提到的吉水,是與泰和近鄰的縣邑,一條贛江的便捷水道,大半日即可抵達。吳梅村的同里人官于吉水寫信給他,告訴他自己親自遊憩過的春浮園,不但嘉樹名卉,高台曲池,滋榮益觀,更有藏書古玩,確非一般園林可比。

清初著名經學家、文學家毛奇齡:“其先太常著書處,則春浮園也。亭台花竹,甲於江表。”(《蕭孟昉五十壽序》)

清初政治家、文學家施閏章,在蕭士瑋逝去20多年後,施時任江西布政使造訪了春浮園。園已毀,春浮園第二代主人蕭孟昉(字伯升)已另闢小園遁園。施閏章此時的感受形諸文字:“其春浮園,為時所稱美。”“蓋因其高下,鑿溪壘山,一亭一逕,皆竭能殫智,求異於人”“亭台半圯,丘壑猶存;斷壁寒崖,矗然斗絕;回岡曲渚,忽又奔屬”。(《蕭氏春浮園四首》)已毀幾十年的廢園遺址,還讓這位後來官至康熙侍讀(帝師)的文學大家施閏章感嘆不已,感嘆春浮園主匠心匠意的非同凡響!

這些與春浮園存世時同一時空的文壇大擘們,或親臨,或聽聞,他們筆下所保留的因園主“竭能殫智,求異於人”苦心經營數十載的春浮園,“極雲泉林木之盛”“甲於江表”這些文字可作為我們今日想像被稱為“明末江南第一名園”的重要依憑。

而如此江右勝景一代名園,卻莫名其妙地湮沒於400多年的文獻史載,以至於當地的民間記憶。

春浮園再次浮出歷史,是上世紀末的1995年,中國期刊《農業考古》有篇譯文,介紹美國著名漢學家關於對江西泰和有明一朝的農業農村之研究,文中有對春浮園的研述。

美國著名漢學家達第斯(Johnw.Dardess)教授,1937年生於美國,現為美國堪薩斯大學俄羅斯、東歐和歐亞研究中心歷史學名譽教授。他在上世紀九十年代,選中江西泰和作為重點研究區域,以此解剖明代的中國社會。他充分利用日本京都大學以及美國哈佛大學中的中國古代稀有文獻,挖掘出了春浮園,並得出結論:春浮園是當時中國的著名園林。而尤其難得的是,他還認為,明末清初訪問過春浮園的客人名錄,就是當時的偉大學者名錄!這就是説,春浮園不僅園林精緻疏野,古文物典藏豐富,還因為交通便利(黃金水道的贛江邊),還因為園主人的家底殷實雅量好客,吟詩弄文風騷情致,或還因為園主人的政治傾向又大度包容,成為當時出色的文士俠客寄情嘯傲的山水,談吐風雲的沙龍,在明清易代的歷史大變局中,她經歷見證了許多時代變故,還演繹隱藏了許多歷史謎語。

這裏,就稍稍揭開一些春浮園的神秘面紗吧!

春浮園是明代名士,光祿寺卿蕭士瑋(字伯玉。1585-1651)和他的侄子蕭孟昉(字伯升。1620-1679)相傳兩代的私家園林。

蕭士瑋,明萬曆四十年(1612)中舉,越四年,即1616年高中進士,卻因病歸裏,開始營建春浮園。其本人所撰的《春浮園記》開篇即言:“餘世家柳溪,楊文貞貽先宗伯有‘溪影入簾春雨足’之句。餘園去柳溪可二百武,背市負郭,便耕釣之樂,而無鳴吠之警。結屋數椽,以畜妻子。”選中世居祖地,背山近城,河溪僅200步左右的地方築園,作為有明一朝吉泰盆地上的大宗望族仕宦之家,又與明前期四朝閣老楊士奇(還曾是大明帝國首輔即上文中所稱的“楊文貞”,文貞是其諡號。)有姻親之好,門第世勳,家底殷富,自己剛由士入仕,志滿意得,力富韶年,籍山水地利以築園自娛,可謂起點不凡,出手非俗。

園中有杯山,浮山等。關於浮山,蕭士瑋《春浮園記》寫道:“旁孿一山,往來水上,朝似東行,暮欲西徙。衝寒梅放,香聞十里者,‘浮山’也。”其實,浮山本是蕭士瑋同年登科的好友即方以智父親的家山。蕭士瑋將他園中一座水中島山取名浮山,有對老友的懷念,又因此園中島山遍植梅花,衝寒梅放,暗香浮動,因名春浮園:春色浮動,春光盪漾,春意盎然,春景常駐。

春浮園建造更得到了明清之際冶園大師的提點昇華。天啓七年(1627),蕭士瑋奉命南歸,自北京至杭州,一路瀏覽風光,尤其是蘇、浙江左一些巧奪天工的經典園林,讓他大開了眼界,也激起了內心追攀甚至超越的漣漪。而次年的崇禎元年(1628),蕭士瑋以盡孝為由,拒絕出使琉球,連遭貶官,後索性“辭疾歸裏”“閉户著述”,更使他有心情、有閒暇別無旁騖於春浮園的經營佈置。

他在杭州時,委託當地官員為他物色尋找江南最有名的造園師(稱“山師”),杭州官員推薦了江浙造園名師張南垣。張南垣乃明末清初著名冶園大師,主持過上海豫園、無錫寄暢園和常熟拂水山莊的修建,清初還擔任過皇家園林暢春園、靜明園、清漪園及中南海等處的假山營造。但張南垣是一般人請不動、請不起的大師,蕭士瑋請好友錢謙益説項,更憑他的真誠與財力,才讓張大師破天荒地離開江、浙,來到贛中泰和的春浮園擘畫指點、錦上添花。

有閒,有錢,更有大師指點,想不造一個一流名園,亦難!

春浮園佔地200多畝,水光山色,古木葱蘢,亭台樓榭,四時花木,林徑幽深,水浮輕舟。盛時園內景觀景點有:平原,河溪,丘崗,島山。公安亭。金粟堂。芙蓉池。嬋娟徑。杯山。聽鶯弄。宜月橋。宿雲墩。緋桃林。愚山道。浮山。秋聲閣。蕭齋、愚山台。蕭士瑋《春浮園記》中所提及的古樹花木就有十幾種之多,且多成片成林。常陪其父方以智遊園的方中履還有在春浮園試栽嶺南榕樹的記敍。蕭士瑋不無自負地寫道:“安得吳道子一日之功,李師(思)訓數年之力,以盡餘園之致也。”倘若負有盛名的這些盛唐大畫家們再世,或許可以畫出春浮園的山光水色野鶴林花的韻致吧?

明末江南第一名園,恐非一時虛譽!

一代名士蕭士瑋

春浮園創園者蕭士瑋可謂明末清初一代名士。與之文字甚或履跡交遊者、或尊崇其人格文章的心儀者,不乏一時士林名流。如文壇盟主錢謙益與之知交半生,為他説項作伐延請造園大師張南垣,為他留下諸多文字,直至蓋棺定論的祭悼詞與墓誌銘。如大詩人吳梅村自稱自幼就習讀蕭士瑋詩文。還如王夫之、方以智、石濤、湯顯祖、賀貽孫、鄭鄤、施閏章、魏禧、柳如是,等等,多是中國文化史上有一席之地的人物。往來無白丁,談笑有鴻儒,斯之謂也。

略舉一例。

戊寅冬,餘攜竹兜一,蒼頭一,遊棲霞,三宿之。日晡,上攝山頂觀霞……看長江帆影……悄然有山河遼廓之感。

……一客盤礴餘前,熟視餘,餘晉與攝,問之,為蕭伯玉先生。因坐與劇談,……取火下山,相與同寓宿,夜長,無不談之,伯玉強餘再留一宿。

這是《陶庵夢憶》中的摘錄。《夢憶》作者乃明清之際被稱為“浙東四大史家”之一和“小品聖手”的文史大家張岱,他的散文小品是中國文化散文的一座奇峯。崇禎十一年(1638),張岱在棲霞山意外遇見蕭士瑋,相見恨晚,劇談不已,聊到天黑點火下山,又徹夜續談,海闊天空。文人能相親,乃是兩個靈魂特別愉悦的邂逅,也是識見才具對等的精神交流。人以羣分。蕭士瑋能與同時代的大家們知音諧鳴,其本身應就在時代精英的第一或第二方隊中。

蕭士瑋出入宦途,也曾想有為於天下,但更有世宦子弟優裕自得的率性任氣。崇禎元年(1628),因朝廷多人舉薦而“強起赴闕”(即勉強去朝廷應差),但次年就因朝廷差遣出使琉球,他即抗爭,説剛出使秦藩歸來,疾病未消,且要孝奉老母,拒不受任,因遭貶謫。後沉浮於北京和留都南京,或見黨爭不休,閹豎專橫,國勢日去,與其違心從政,不如適性自縱,於是索性稱疾告歸,優遊山水,閉户著述。這雖不是如陶淵明的不為五斗米折腰掛冠而去,也不是如李太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接受天子賜金而放歸,但其精神圖譜基本相似。是真名士自風流。

蕭士瑋富而不吝,大度慷慨,濟人危急,公義慈善,且不沽名。有同邑晚生陳家禎在蕭士瑋身後所撰的行狀(即事蹟)有如下文字:“急人之病,如護嬰兒多貯藥而謹用醫,雖日處千方月費百金口不言倦。有歿而裸葬者,必給以槥櫝,不問親怨悉脱諸烏鳶螻蟻中,國人望先生如望慈父母”。意謂,蕭士瑋救助病患者,月費千金也不皺眉;而對貧窮死者,不論親或怨,皆提供棺木,以免遭鳥食蟻噬。更有具體事例:“一勢家子強奪貧女誣其父以盜,先生急就,當事立雪之,卒秘不示其父。”他路見不平,抑豪助弱,特別做了這等積德善事還不讓當事人知道。宅心仁厚,德必不孤。

蕭士瑋雅好禪蜕,精研佛理,著有《起信論解》,錢謙益為之序雲:“參訪尊宿,翻閲《大藏》,極心研慮,俯仰叩擊者數年,而《起信論解》始出。”難得的是,士瑋兄弟三人兄友弟恭,還各有雅好。二弟士瑀,稱次公,比士瑋更擅浮屠之學,士瑋自言:“有次公,如慧遠之有慧持”,他可隨時與二弟切磋,請教佛經禪理。三弟士珂,稱季公,尤善鑑賞金石書畫:“性僻嗜古,遇周漢鼎彝,唐宋畫冊,輒與先生與證世次,鑑別氣韻。”其“猶子”,即三弟兒子蕭孟昉,更是詩酒風流,俊思雋才,交遊天下,與伯父蕭士瑋同為江南名士。如此世家,如此家風,如此敏學,如此儒雅,世間有幾?

蕭士瑋悠遊歲月,縱情大化,怡然山水,手不釋卷,更筆耕不輟,有詩文流譽當時並傳之於後世。《明詩綜》稱其詩“以才慧勝,出入宋元”,取法山谷(黃庭堅),近體綺麗偶爾似放翁(陸游),儼然入宋詩佳境。傳世文集有《春浮園集》6卷、《起信論解》1卷,另有日記體文集《南歸目錄》《日涉錄》《蕭齋日記》等。據《明史·藝文志》收《蕭伯玉自定稿》共九種十卷。又據乾隆年間四庫全書編纂者稱,蕭士瑋有各種文集50餘卷行世。但這些書多被四庫全書總裁英廉奏準聖上全列入了焚銷書目。當然,秦火灰燼的文字獄之外,一定有漏網之魚,據吉安文史學者汪泰榮先生考據,蕭士瑋詩文刻寫本今還有藏於北京圖書館、南京圖書館、江西省圖書館、山西省圖書館以及台北“中央圖書館”和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內。

蕭士瑋著述被乾隆朝列為被毀數目,有説是因其身後其侄蕭孟昉主理春浮園時,涉及反清復明而牽累。其實,更主要原因恐怕是與錢謙益有關。

錢謙益是明末文化領袖,其人格道德思想性格極為複雜。晚明時樂於黨爭,清軍南下,他在南京城外迎候清軍,併為官清廷。後又懺悔,尤其是“一樹梨花壓海棠”抱得芳齡秦淮名妓柳如是金屋藏嬌後。柳如是,一代名妓才女,卻是不忘故國的忠貞烈婦,受她的影響,錢謙益又明明暗暗地支持、參與反清復明。錢謙益的人品,據説特別不受乾隆待見,凡他讚譽的文字,多遭絞殺毀滅。蕭士瑋的人與文,或譽也牧齋毀亦牧齋(錢謙益字號)。這也就是歷史的加減乘除法則。

蕭士瑋之文一是不俗。“太常公兄弟,皆自言,生平不作俗下文字,今讀之,信然。”(方中履《泰和<蕭氏世集>總序》)太常,蕭士瑋官職。他的兄弟都有著作行世,他們都信守一條:不作俗下文字。領頭羊的兄長蕭士瑋,雅古研佛,胸次澄明,作文無俗事俗氣俗套,甚至俗字,自然更不在話下。

蕭士瑋之文二是簡奧,即文字簡潔,含義深奧。錢謙益的《蕭伯玉<春浮園集>序》中寫道:“文尚簡奧,標新領異,取材於劉義慶、酈道元,離異輪囷,孤行側出,則陸魯望,司空表聖之流也。”從這段評析文字去看,蕭士瑋的文章,受到北魏《水經注》作者酈道元和南朝宋國著述了《世説新語》的劉義慶的影響。文字簡潔,出新領奇,而離奇曲折盤繞的文字,另闢蹊徑的筆法,往往藴含着有些堅硬的思想內核。這又像中唐詩論家司空圖(字表聖),他用精緻的文辭開拓了以詩論詩的先河,留下了一部《二十四詩品》;或者如晚唐詩人、小品文作家陸龜蒙(字魯望)。陸龜蒙,自稱江湖散人,其實是當時蘇州一個大地主,一位精於農耕的農學家,他的小品文得到過魯迅的稱許。

蕭士瑋之文三是抒寫性靈。蕭士瑋所建造的春浮園所有景觀景點中唯有一亭,他將它命名為“公安亭”,足見他對與他同時代但年長於他二、三十歲的湖北公安縣三袁的歆欽!公安三袁,弟兄仨: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皆能吟詩作文。他們主張通變,反對因承;主張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靈竅於心,寓於境。境有所觸,心能攝之;心欲所吐,腕能運之。”“衝口而出,不復檢點”“出自性靈有真詩”。寫作的靈感,源於心靈,寓於外在的境界中,當有所感觸的時候,抓住它,表達出來,就可能是好詩好文。三袁,以他們的文學主張與寫作實踐,推動形成了晚明的“公安派”性靈文學,亦為蕭士瑋所追摹效仿。

蕭士瑋留下的抒寫性靈的文字偶有披露,或為驚豔。1935年,學貫東西、文傳中外的林語堂在美國用英語寫作介紹中國的散文集《吾國與吾民》,就引用了蕭士瑋的日記文字。現被引用的這段根據英語再譯成漢語的蕭士瑋文字已不再是文言原文,大致是説,明末學者蕭士瑋,在他日記中寫人在雨中對雨點的感覺。林語堂,第一個將古漢語詞彙“幽默”用來命名一種文體與藝術風格的把生活詩意化的作家,他引用他讀過的蕭士瑋的文字,説蕭士瑋在雨中對雨點的感覺,這不僅是中國文學的要旨,亦為中國人的人生的要旨。

蕭士瑋寫作的源泉與素材的取得,不脱傳統窠臼: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他生於世宦之家,小時頑皮,甚至頑劣,但天資聰穎:“幼而英越,目光炯炯,讀書十行俱下”。弱冠發憤讀書,並遊學四方。《明史·藝文志》有稱:“伯玉辨古今文章源流洞若觀火。……以歐陽修《於役志》陸游《入蜀記》為天下第一等好文字,極屬意此類之作,隨意揮灑,縱情疾書”云云。因此,對於他的“讀書破萬卷”可以不必懷疑,也不需討論。這裏着重指摘他對於《於役志》《入蜀記》的評説,以為是天下第一等好文字,證明他不是一個囿於書齋的書蟲書呆子,而時“功夫在詩外”的對社會特別是大自然的觀察者、感悟者。

《於役志》是廬陵鄉前賢歐陽修第一次貶官的赴任遊記。北宋仁宗景佑三年(1036),歐陽修被貶夷陵(今湖北宜昌)任縣令,他從農曆五月十三日從汴京(今河南開封)啓程,如直線距離僅500多公里,不用一個月即可到達任所。可他廢車馬,全水程:從汴河轉淮河再轉長江,繞行2500多公里,到農曆九月二十三日,即花了朝廷規定的5倍多時間才到達夷陵!按宋律,除赴川、粵、閩等地允60天內餘皆得30天之內到任,而歐陽修自恃文才,也因朝廷優待士大夫,未受追究。這130多天的水上旅遊,從北到南,從東到西,讓他從從容容完成了這本散文遊記《於役志》。

《入蜀記》是南宋“中興四大家”之一的大詩人陸游的作品。乾道六年(1170)、陸游出任蜀地夔州通判,自江浙之天府,其後在四川多地輾轉軍職八年之久,為他後半生“鐵馬冰河入夢來”書劍詩文提供了無限的回憶想象,也留下了這本遊記散文。

蕭士瑋仰慕文化前賢的詩旅行吟,他的遊學、出仕途中“舟車所至,不廢吟詠”,他還自我策劃實施了一次歐、陸出遊版,頗為逆襲。據清乾隆四庫提要介紹,關於蕭士瑋《春浮園偶錄》等書的寫作,他自述:“於辛末(崇禎四年,即1631)十一月二十一日買舟渡江,載書北遊。窗明几淨,卧坐攬山水,靜讀釋藏。蒼煙暮靄,層巒迭峯,百出不窮,嘯傲其中,不知行旅之苦也。……比抵里門已二月初九矣。”這北上南歸達80天的僱船出遊,卧看山水,靜讀釋藏(佛經),嘯傲河山,行旅著文,何等逍遙瀟灑,“於役”“入蜀”也大抵如此吧!

揭秘春浮園被毀之謎

春浮園毀於何時?又是何因?歷史老人頗為吝嗇,或諱莫如深,或影影綽綽。

施閏章《寄蕭孟昉》

春浮園古易為春,年年臘月梅花新。

花前今日留客處,倚醉題詩定幾人?

這是康熙八年(1669)施閏章追憶年前蕭孟昉50壽誕時在春浮園的雅景。蕭孟昉,即春浮園第一代園主蕭士瑋小弟蕭士珂公子,因士瑋自己的兒子早在他生前過世,因此這位侄子被稱為“猶子”在士瑋身後繼承了春浮園園主的地位。蕭孟昉50壽誕是康熙七年(1668)。

而到康熙十四年(1675),方中履、毛奇齡,魏禧等同為蕭孟昉《硯鄰偶存》一書作序時,方序有語:“辛亥(1671年)先公及於難,履守喪萬安……春浮古木,已摧為薪;平生所愛古玩,莫不棄置。”毛詩序有語:“其先太常著書處,則春浮園也。亭台花竹,甲於江表,乃蕩無一存。”從此同年兩序可知,春浮園已遭摧殘,甚至“蕩無一存”了。

即此斷定,春浮園毀於1668年後、1675年前。

這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麼?致一代名園被毀於一旦?

這期間,發生了著名的抗清復明領袖方以智被春浮園藏匿,方以智不想牽累春浮園主,主動向清政府自首投案,爾後被押解、審理至死於萬安惶恐灘。

康熙十年(1671),粵西反清案發,方以智被指為主犯,檄傳至其家鄉安徽桐城捉拿,後得知方在江西廬陵,傳旨江西追緝。而當時廬陵知縣於藻乃是引進方以智住持青原山淨居寺,或為同黨卧底、至少是同情者,暗通消息於春浮園主蕭孟昉,蕭將方藏匿於園中複壁之中(夾牆內空),致“吏卒洶洶”,搜園竟日而不得。次日,為不累及朋友,同時也解救被拘的三個兒子,方以智主動前往廬陵縣衙投案,後押往南昌審理,又押往廣東對質,在萬安惶恐灘因背疽病亡。更有一説,方以智求仁得仁,在文天祥吟過“惶恐灘頭説惶恐”的地方,方投水自盡。宋元之際的文天祥本是明清之際方以智偶像,在押往廣東對質途中,選擇此地自盡有保護廣東抗清義士的考量。

方以智(1611-1671),安徽桐城望族世家子弟,明末官二代,其父崇禎朝官至湖廣巡撫。方以智本人是明末復社著名四公子之一,更是脱胎於傳統東林黨及復社舊知識分子羣體中的新一代知識精英,是著名思想家、哲學家,還是當時罕見的科學家。他當時已接觸西洋傳教士畢方濟、湯若望等。一生著述400餘萬言,“凡天人,禮樂,律數,聲音,文字,書畫,醫藥,下逮琴劍技勇,無不析其旨趣。”

方以智在崇禎十三年(1640)高中進士,任翰林院檢討,併為兩皇子的講官。四年後崇禎自縊,方以智靈前痛哭。被李自成軍俘獲,拷打至“兩髁骨見”而不降。後逃脱,投奔南明弘光朝廷,又被掌權的故敵阮大鋮追捕,指其未為崇禎殉國。方不得不改名吳石公潛逃至嶺南以行醫作掩護,秘密組織反清,先後參與擁戴四個南明政權。在亡命嶺南期間,不排除與同時為東宮侍讀,明亡後與他命運經歷相同,民間傳説還攜皇太子朱慈烺潛逃回廣東梅州鬆口鎮的“嶺南夫子”李士淳聯手反清復明。

南明永曆四年(1654),方以智被清廷地方政府捕獲,在官袍與屠刀置其兩側任其自選時,他就刀棄袍寧死不降,降清的前明軍官壯其志,釋其為僧,其後在南京天界寺和吉安青原山淨居寺出家當和尚。

《青原山志》載:康熙三年(1664),方以智以藥地大智禪師的法號,應廬陵縣令於藻及笑峯大然禪師之子倪堅之請,入主青原法席。此時,離崇禎自縊20年。方以智在青原6年裏,對弘揚青原法系貢獻甚巨,但他以禪師身份掩護他繼續從事反清復明事業卻鮮見史傳

青原山地處中原連接嶺南的黃金水道贛江中游的東岸。如果説,李士淳的梅州鬆口是閩粵交通樞紐曾為反清復明重要節點,那麼,青原地控江西中南部並連接兩廣,其時反清復明的一些士林人士,尤其是反反覆覆朝秦暮楚的吳三桂及李自成舊部的重要軍事力量多在南方,方以智以青原山淨居寺住持多方聯絡接應或策劃,他想效法協助永樂大帝朱棣奪取了大明江山的“黑衣宰相”姚廣孝和尚不是情理之中的事嗎?如反清復明的地下組織天地會,又稱洪門會,這個組織前五祖之首名“萬雲龍和尚”,或就是方以智化名。方以智,一生名號甚多,他在南京時曾與陳子龍、夏允彝等人發起組織過非文人結社性質的“雲龍”社,雲龍社骨幹後來幾乎全部參加了抗清的武裝鬥爭,大部分犧牲了。而“萬”就是“方”字去頭,表明準備掉腦袋。萬,繁體為萬,但古代就有這種行草的簡寫,如北魏碑刻唐代楷書中常見,吉安安福孔廟裏的古鐘銘文亦如此。

參觀泰和快閣,右三為作者吳志昆。

春浮園與青原山僅半日舟行的水程,方以智與春浮園主還在他入駐青原前就有親密交往。其幼子方中履作於康熙十四年(1675)的《硯鄰偶存序》這樣表述:“憶餘初交蕭子孟昉,歲在癸卯(1663),孟昉家多藏書,有園林之勝,時侍先公,日從孟昉借書,得盡讀未見書,並宋元諸寫本。暇則數往春浮園及遁園,徜徉花石間。”“辛亥(1671),先公及於難,履守喪萬安……當是時,門人親舊,往往引避。而孟昉周旋不少……酒闌燈灺,相與追思複壁往事”。

方中履上述文字有這些信息:從不認同清朝,行文從不以新朝年號而以古老的天干紀年。他常陪父親方以智去春浮園借書,遊玩。當方以智殉於萬安惶恐灘時,門人親舊多避禍遠之,而春浮園主友情不變予以關照,見患難真情。他倆還在酒後夜靜時“相與追思複壁往事”。此言更大有深意。當然可理解為春浮園主四年前藏匿其父以避追緝,也可聯想方以智下獄後,其子前往探監,以智告之複壁藏有文字。這些文字是什麼?一直是歷史懸疑!有説是天地會名冊與切口(聯絡暗號),也有説是《紅樓夢》後40回。有紅學專家一直認為,《紅樓夢》其實是明末清初一些文人的集體創作,是隱括明清大變局的“假語村言”,方以智也是參與者之一。

方以智是康熙九年(1670)從青原山淨居寺稱病掛錫而入住春浮園主專門為他建造的陶庵居住,並號“陶庵老人”,翌年被作為清帝康熙要犯緝拿並逝於萬安惶恐灘。但是,清政府懾於方以智在士林中的巨大影響,對外宣稱是逝於春浮園,以至於順治五年(1648)南嶽反清起義失敗逃往嶺南的王夫之在廣東肇慶結識了方以智,這位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之一,他開創的湖湘學派後來影響了曾國藩、毛澤東的王夫之在康熙十一年(1672),即方以智殉難次年,作詩《聞極丸翁兇問,不禁狂哭,痛定輒吟二章。傳聞薨於泰和蕭氏春浮園》有句:

長夜悠悠二十年,

流螢死焰燭高天。

春浮夢裏半歸鶴,

敗葉雲中哭杜鵑!

極丸,方以智名號之一。反清20年,流螢死焰的微光,終駕鶴西去在春浮園。

春浮園,竟敢藏匿康熙帝欽點捉拿的要犯,還搜尋竟日無果,你這春浮園還藏有多少反清復明的秘密?對於揚州、嘉定、洪都、潮州這些從北到南的城市抵抗者,破城後滿清動輒十幾萬,幾十萬的屠城,摧毀一個私家園林春浮園那還算得了什麼?!只是懾於文字獄,一直沒留下隻言片語的記載。

對春浮園最後毀滅性打擊應是康熙十八年(1679)前後,原因與“三藩之亂”有關。康熙十三年(1674)元宵,吳三桂串連另二處藩鎮反清,史稱“三藩之亂”。吳三桂部將一直佔據古稱廬陵的許多縣域,據《光緒吉安府志》記,吳三桂部將高得捷攻陷吉安城,地方策應,泰和尤甚,“土寇蜂起”,特別是與廬陵三界相連的泰和山區的畲民們。高得捷戰死後接任的韓大任繼續佔據吉安,後於康熙十七年(1678)敗走福建。韓大任走後,春浮園主蕭孟昉被清政府追究曾為韓大任供應了糧餉,康熙親自過問而下獄,60歲時庾死獄中。

蕭孟昉“資敵”是被迫還是自願,已無法釐清。他在獄中時,許多友人還為他祝六十壽,多稱其遭“鑿空之誣”(魏禮、彭士望)“無妄之禍,如天將壓”(魏禧),甚至勸他“忍辱蒙恥,小屈而大伸”(施閏章)。儘管他一生慷慨大義助人無計,眾友人也設法施救,但終究“蕭孟昉,富可敵國,然能應接四方之士……後因韓大任在吉安,應接其糧餉,上問及之,而老於囹圄矣”。(劉獻廷《廣陽雜記》)

隨春浮園第二代園主蕭孟昉逝去,一個數百年世宦望族因之式微,一代名園春浮園也成了歷史絕響。

涅槃再生春浮園

2018年始,春浮園所在地泰和縣,有個民營企業“宇宸生態農業旅遊有限公司”在縣委、縣政府的支持、幫助下,在距縣城十餘公里處開始了恢復重建春浮園。他們勾稽史料,遍尋人文,拼圖復原,設計規劃,並已啓動開建了。

宇宸生態農業旅遊公司董事長劉兵劍先生

這是向本土鄉賢的致敬。

這是向傳統文化的致敬。

這是曾被遺忘的經典在盛世華年的涅槃再生。

這是不該遺忘的文化記憶將傳承於後世。

一個古典詩話,將超邁前賢再現於2000餘畝的農耕田園中,值得人們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