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回四川,見過張書林三次,還是兩次,竟然恍惚。這位張姑娘,有點來路不明。説是湖北人,好像北京有房,而又久住成都,不妨説是一位地道“蓉漂”。
她開着一家服飾公司,售賣兩種自有品牌。成都、北京、麗江的分店,悉數營造出旺鋪模樣。自產自銷的貨品,多為絲質、麻質、棉質布料與繡片嫁接。繡片一律新奇,卻又老舊,明清以來的不少,少數民族的居多,印證一個常識:無處批發,便為稀罕。張書林指導設計師繪圖(亦有客户自出創意),工人再依樣加工。從頭到腳的行頭,帽、衣、包、鞋,暗藏無處不在的破壞性,或者,包羅如影隨形的建設性。比方,同一條裙子,上半截柔媚,下半截囂張;同一件上衣,左半邊素淨,右半邊張狂。這一來,就連青枝綠葉的顧客,亦會有不同“站隊”,有的人不喜,有的人愛極。
張書林收繡、製衣、開店,三教九流,經多見廣,遂心血來潮,將種種心得訴諸筆墨。又幸獲成都時代出版社賞識,催生出散文集《尋繡記》。此書從皮到瓤,均讓人陌生,一時眾口相傳,成為書界珍品。問世剛半年,恰逢評選,摘得雅稱一枚:2018年度“中國最美的書”。
鶴立雞羣的張書林,獨具匠心地裁剪服裝,驚世駭俗地引領審美,顯然是位有“革命”氣質的裁縫。故而,我雖外行,卻願助興,曾在封底寫過幾句拜年話。聽到該書“中彩”,自是與有榮焉。
服飾與文章,本來各有路數,卻能一把信手拈來,似乎讓張書林春風得意,忘記了收斂。或者,其骨子裏就拒絕含蓄。七弄八弄,一年過後,又完稿一部《白日夢》,十八萬五千字的小長篇。仍是成都時代出版社,青睞並出版了它。
現今大行其道的硬殼子書,不便閲讀,主要用以裝點書櫥。而一片蔚藍包裹的《白日夢》,封面、封底酷似皮質,加上內文用了柔韌的輕型紙,可見出版社預先就有構思,要將這本適於把玩的書,輕巧地送進讀書人手裏。
《白日夢》無疑已抵達局部成功。不久前,聽説成都錦裏西路一家茶莊,聚集起一夥看客,為這部新著譜寫頌歌。受訊息感染,我翻開這本手感舒服的小説。跳蕩的描述中,似見作者左顧右盼,一邊編織故事,一邊打理生意。生意興隆與否,不曉得,但能看出她不是酷愛衝刺的寫手,小説缺乏一氣呵成的氣象。但作者終究寫過《尋繡記》,文字圓潤,如同她擁有的值錢衣料。讀者可以借勢攀援,爬上作品的山脊,見識字裏行間的詫異。
也可能,張書林恰恰討厭一氣呵成。
個體也好,羣體也好,生活既是延續的,也是割裂的。即或延續,並非環環相扣;即或割裂,往往藕斷絲連。張書林的行文,讓你瞧不出章法,似乎就習慣天地顛倒的思維,就喜歡人懷鬼胎的魂靈。書里人物多為棄兒,被隆隆前行的歲月列車所拋棄。他們與“現實”的關係,唯見沿着兩行鐵軌的踟躕。都在頑強活着,又或許突然消失;都在忘情愛着,卻可能瞬間解體。一切朝不保夕,直接導致無序。談情説愛,便成為磨損時日的消遣,成為青春漫遊的調料,成為人生闖蕩的副食。隨之展開的情節,便屢屢讓人見慣不驚,要麼是玩世不恭的苟合,要麼是你情我願的突襲,要麼是約定俗成的絕情。
很明顯,《白日夢》裏的悲情男女,個個乃底層角色。他們在幾乎類同的境遇裏,交錯地伴隨着生之凡俗與了無生趣,從中既可窺見個體的掙扎,亦能體察社會的斑駁。節奏是亂的,旋律是灰的,但是,能讀出鋭利的現實主義,能感受訝異的浪漫主義。種種匪夷所思、荒誕無稽,無不傳遞出切膚的痛感。
這位津津樂道的説夢者,不停變換敍述主體,只惦着讓聽眾入戲,而成心隱匿自家身影。雖然徒勞,卻別有意義,證明張書林單薄的身子裏,藴藏着豐沛的爆發力。她已手握名片數幀,堪屬功成名遂:品牌服飾,是一張,亮明她妖嬈的生計;《尋繡記》,是一張,體現她驚豔的品級;《白日夢》,是一張,延展她飛翔的疆域。
所以,誰讀完了《白日夢》,就等於接到一張新名片。(任芙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