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相思

  雪落下枝頭的窸窣聲,像輕巧的裙襬帶着幽香翩然而過。月光如爛銀,上自天心,外自天邊,盡是最亮的白,銀白的霧氣界着雪的反光筆直地透過窗簾,在窗台和地板間留下突兀的折角,趴在我的耳邊,帶來遠方的消息,告訴下雪了,大雪封山。

  月光載着雪,來自很遠,湖光山色,林海雪原,一座山頭連着一座山頭,湖水連着湖水,跨越大海,翻過平原。她們告訴我,那條進村的路又被雪封鎖了,她們説,她們想我了。

  可我和月光一樣,和雪一樣,走得太遠,遠得沒有盡頭,走得太久,久得也沒有終點。初中離開她,我問媽媽為什麼雪不是持久的固態,這樣我可以永遠帶着她。可是她沒法離開那個地方,只能身後默默注視着我遠去,她告訴我保重,每年冬天她都會回來看我。一年又一年,她終於沒法再等,只能自己歷經萬水千山。

  雪的反光氤氲過我的眼眶。

  不要生氣好不好?我説,應該挺慶幸我走得早,年少無知,初生牛犢,愁是什麼?田園、草場、古老的建築和房屋、語言、面孔一樣樣疊在阡陌小道、亭台樓閣之上。我與新的人一起生活,與新的人一起的生長,不過聖誕來臨,街上響起歌曲,點起温馨的燈光時,我會悄悄問她:為什麼不來看看我?可是在生我的氣嗎?

  她在我身邊呵氣,我起了雞皮疙瘩。她説:不,我從未生氣,只是你走得太遠,我擔心我再也不和你在同一個世界裏。

  幾分天賦,幾分勤勉,幾分運氣,我在一些方面有了成績。我和別人介紹起她,介紹起她的魔力,什麼叫大雪封山。他們説:這裏也一樣。不,我搖搖頭。不是一樣的雪,不是一樣的山。我不知道你和你那些兄弟姐妹有什麼區別,也許更任性一點,也許更孩子氣一點。

  雪的嘆息在耳邊迴響,我一遍遍想起兒時的時光,母親、朋友、打雪仗、堆雪人。

  “你難道嫌我幼稚嗎?”她問我,“所以你離我而去。”

  我忘記了為什麼要選擇那麼一條路,沒有網上説的紙醉金迷,沒有更圓的月亮,夜深人靜時的燈紅酒綠,只像回聲一樣在耳邊迴響。我長大了,沒有人陪我堆雪人了,只是任其融化、消失,等太陽昇起,等天氣回暖。

  那大約是在很久以前吧。窗外映着朦朦朧朧的雪,我在桌前寫作業,陪我夜讀是你,聽我捱罵是你。別人説你是安靜的,可是我知道你不安分,在厚厚的白色下,你也有或發出爆裂的聲音,窸窣的啜泣和清朗的笑。我借她的雪花往別人衣領子裏塞,他凍得嗷嗷大叫,我自然會被教訓一頓。我被囑咐道,少看點雪,雪盲呢。但你依然前來,只是遠遠地立着。

  月光暗淡了,催促雪趕快離開。她戀戀不捨地回頭望我,問我什麼時候回去。我不知道。她來得太不小心,去得也是,以至於在我枕邊留下又濕又冷的印記,使我打了寒戰。

  我從夢中驚醒,窗户似乎沒有關緊,風雪夾雜着,從縫裏似有似無地吹進來。我看了看時間,不過凌晨三點。重新打開自動跳停的暖氣,我回到牀上。

  房間裏一片冰涼,是你來過了嗎?

  沈詩琦 (20歲) 英國諾森比亞大學學生 來源:中國青年報 ( 2021年12月13日 07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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