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20社（ID：quancaijing_20she）
作者：曾唯
題圖：《食神》劇照
這可能是它最好的結局——在珍寶海鮮舫沉入海底的新聞下面，有人評論説。
更多人感嘆這個港片頂級背景，幾代遊客的打卡地標。
6 月 20 日，珍寶海鮮舫母公司香港仔飲食集團（下稱“香港仔集團”）發佈聲明稱，該海鮮舫從 6 月 14 日啓航離港，至 18 日下午，當行駛至西沙羣島附近水域時，遇上風浪，船身入水開始傾側。負責航程的拖船公司經過嘗試救援後不果，海鮮舫最終於 19 日全面入水翻轉。事件中未有任何船員受傷。
“由於事發地點水深超過 1000 米，擬進行打撈工程亦非常困難。”
作為香港地標之一，珍寶海鮮舫有“世界上最大的海上食府”之稱。舫長 76 米、寬 22 米、高 28 米，排水量達 3300 噸，可容納超過 2300 名賓客。舫上有三層，以龍為主題，仿造中國宮廷風格設計，當時耗資超過 3000 萬港元。電影《食神》中薛家燕扮演的食神大賽評委被“黯然銷魂飯”征服時，就坐在珍寶海鮮舫裏的龍椅上。這把龍椅宣稱用了 2 年才完工，後來成為食客們的拍照勝地。
薛家燕對“黯然銷魂飯”的感慨是《食神》的經典場面
將近半個世紀以來，珍寶海鮮舫就佇立在香港島的深灣，一度名人政要雲集，觥籌交錯又歸入沉寂。
一個時代似乎就這樣過去了。
見證港片輝煌
珍寶海鮮舫沉沒消息宣佈後，《食神》導演李力持連續發了兩條微博表達惋惜之情。《食神》中扮演綠毛古惑仔同時負責電影統籌的田啓文曾回憶，當時為拍攝電影結局在珍寶海鮮舫一共花了7天時間，之後的電影發佈會也在舫上舉辦，這裏對他們團隊來説別具意義。
李力持的微博
《食神》上映的 1996 年，香港電影盛極一時。上世紀 80 年代到 90 年代是香港電影的黃金年代，年產量最高超過 300 部，電影從業人員超過 2 萬人。“雙週一成（周潤發、周星馳和成龍）”紅遍全球華人世界，分別開創了香港電影的槍戰、無厘頭和功夫搞笑時代。
1995 年成龍主演的《紅番區》在美國創下高票房記錄，中國人開始在好萊塢站穩腳跟。後來，湯姆·克魯斯為《碟中諜 2》到香港宣傳，也曾被周潤發夫婦邀請到珍寶海鮮舫用餐。
珍寶海鮮舫曾經是多部電影的取景地，港片中就有《食神》《無間道 2》《特警新人類》等，其它還包括好萊塢的《007 之金槍人》、日本的《哥斯拉 VS 戴斯特洛伊亞》、韓國的《奪寶聯盟》等。遊戲《生化危機 6》《餓狼傳説 2》中也出現了珍寶海鮮舫的背景。
1996 年也是周星馳的關鍵一年。
1993 年，手握“四連霸”香港票房紀錄的周星馳和楊國輝等人成立了香港彩星電影公司。他厭倦了無釐頭的套路，希望轉型。
1994 年 7 月，《大話西遊》開拍，期間經歷了各種爭執磨合，預算嚴重超支，不得不分成了兩部。但兩部電影在 1995 年上映後，不但票房慘敗，還被評為年度十大爛片。彩星公司因此倒閉。
《食神》於 1996 年 12 月 21 日在中國香港上映，很快就以 4086 萬港元的票房躍居年度第二名。而當年初上映的《大內密探零零發》，以 3605 萬港元的票房成績位列年度票房第三名。
《食神》也是周星馳運營至今的星輝海外有限公司（即“星輝電影”）的創業之作。星輝電影此後的作品包括《喜劇之王》《少林足球》《功夫》等。
不過，1990 年代末，受金融危機和非典影響，香港電影逐漸陷入低潮，年產量驟降至數十部，直到 2002 年《無間道》大賣。一年內《無間道》三部曲連續上映，被認為是“香港電影進入 21 世紀最巔峯的系列”。
《無間道》三部曲不但有高票房，還斬獲了多個大獎
《無間道 2》中，吳鎮宇飾演的倪永孝被警察帶走留下“出來混遲早要還的”金句，這幕同樣在珍寶海鮮舫取景。
近年來，香港電影人才流失，少有佳作，以至於出現了“港片已死”的説法。“東方好萊塢”創造的獨特文化和對東亞文化圈的影響卻難以磨滅。
2012 年，全智賢主演的《奪寶聯盟》連續在韓國刷新 17 項票房紀錄，一度位列韓國電影史票房第一，直到 2014 年才被《鳴梁》超越。這部電影講述了來自中韓的十人盜竊團隊盜竊藏在澳門賭場的稀世名鑽的故事。賭場、大盜等都是港片的經典元素。韓國竊賊和任達華飾演的本地大佬接頭一幕，也在珍寶海鮮舫拍攝完成。
疍民與富豪
每當列舉到過珍寶海鮮舫的名人政要時，有一個人一定會被提及，那就是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
1975 年和 1986 年，伊麗莎白二世曾兩次訪問香港。1986 年這次格外特殊。因為在到香港前，伊麗莎白二世在北京登上了萬里長城，又去了上海、西安、昆明和廣州。她是第一個訪問中國的英國君主。此前的 1984 年 12 月 19 日，中英關於香港問題的聯合聲明正式簽字，香港迴歸祖國進入倒計時。
如珍寶海鮮舫這樣的水上餐廳，其發源甚至可以追溯到疍民文化。它們見證了香港從小漁村到國際大都市的變遷，也受益於香港經濟的幾次騰飛。
疍民是一個極其特殊的羣體，以船為家，逐水而居，有着自己獨特的語言和習俗。他們曾經廣泛存在於東南沿海，如福建、廣東、香港、澳門等地。
上世紀 20 年代，香港仔就出現了水上餐廳，但十分封閉。到了 1930 年代，不少從廣州移民到香港的疍民，把“歌堂船”引入到了香港仔。“歌堂船”的名稱來源於船上搭建的“歌堂”，上面有唱歌跳舞等表演。疍民的婚喪嫁娶，都濃縮於此。這是海鮮舫的雛形。
1947 年，上海商人李震之在香港創辦大南紗廠。這是二戰後香港的第一家紗廠，香港紡織業由此飛速發展。從上個世紀 50 年代開始，香港作為自由港從以轉口貿易為主變成了以產品出口為主，名列“亞洲四小龍”之一。
華人航運業隨之興起，海鮮舫也得到了蓬勃發展。1950 年代，一度有十多艘海鮮舫停泊在香港仔避風塘。那個時候規模最大的太白海鮮舫，1987 年被香港仔集團收購，與珍寶海鮮舫合稱“珍寶王國”。坐 7 號巴士到香港仔的海鮮舫“食海鮮”，當時是一種豪舉。
1950年代的香港仔海鮮舫盛況
珍寶海鮮舫建成的 1970 年代是香港經濟的第二次轉型騰飛階段。伴隨着內地改革開放，香港製造業北移，香港和珠三角之間形成了“前店後廠”的跨境產業分工體系。由此，香港本地向服務業轉型，成為國際金融中心、貿易中心和航運中心。
珍寶海鮮舫的開業頗為波折。其原定於 1971 年 11 月初開業，但在開業前 6 天發生 4 級大火，嚴重損毀。一年後，澳門“賭王”何鴻燊和周大福創始人鄭裕彤將其接手重建。1976 年，珍寶海鮮舫終於營業。
對於彼時的何鴻燊和鄭裕彤來説，珍寶海鮮舫是一筆錦上添花的投資。
那個時候，何鴻燊已經當了十年“賭王”。為客户提供吃喝玩樂一條龍服務，是賭場的標配。
船務本就是何鴻燊發家的生意之一。在旗下首家澳門賭場開業的 1962 年，他又在香港創辦了信德船務有限公司，主營來往港澳的渡輪業務。1973 年 1 月，信德企業在港交所上市，後更名信德集團，核心業務包括地產、運輸、酒店及消閒與投資。
接手珍寶海鮮舫的 1972 年，鄭裕彤也完成了人生最經典的一次投資。他斥資 1.31 億港元從太古洋行手中購入尖沙咀的“藍煙囱”舊址，創下了當時香港九龍地區的最高記錄。這裏後來建成了被稱為“城中之城”的香港新世界中心和和麗晶酒店（現在的香港洲際酒店）。
而作為鄭裕彤旗下掌控地產版塊的公司，新世界發展有限公司（下稱“新世界發展”）同樣在 1972 年上市，募集的資金也不過 1.6 億港元。
何鴻燊與鄭裕彤此次合作的背後，還隱藏着一個更大的商戰故事。
何氏家族和鄭氏家族至今仍有很多合作
1961 年，何鴻燊從掌控澳門博彩業 20 多年的傅氏家族手中奪得十年澳門博彩專營權，是聯合霍英東、葉德利、葉漢的結果。1972 年，此前拿下的澳門賭牌到期。但何鴻燊已經與葉漢分道揚鑣。葉漢找到了鄭裕彤，想與他聯手競投賭牌。有了鄭裕彤助陣，葉漢來勢洶洶。
何鴻燊也找上了鄭裕彤，邀請他加入自己經營賭場的澳門旅遊娛樂有限公司（下稱“澳娛”）。也就是説，在新一輪澳門賭牌之爭中，鄭裕彤是關鍵一票。
葉漢為荷官（即賭場內負責發牌、收回客人輸掉籌碼或賠彩的人）出身，精通賭技，曾多年追隨傅氏家族掌門人傅老榕。何鴻燊其實是買辦家族的“富三代”，家道中落後才到澳門重新打拚。
最終，鄭裕彤選擇了何鴻燊。澳娛再度獲得十年澳門博彩專營權。葉漢退出澳娛之後，鄭裕彤完全接手了他的股份，成為名列何鴻燊、霍英東之後的澳娛第三大股東。1977 年，鄭裕彤和何鴻燊還一度聯手去伊朗開設賽馬場。
金碧輝煌的珍寶海鮮舫，其實只是港澳老牌富豪家族聯合的冰山一角。
權力更替
香港仔集團一度是信德集團的產業，1993 年被同為何鴻燊旗下的新濠國際發展有限公司（下稱“新濠國際”）買下。目前，“賭王”二房獨子何猷龍擔任新濠國際集團主席兼行政總裁。
2001 年，25 歲的何猷龍從兩個同母姐姐何超瓊和何超鳳手中獲得 12.6% 的新濠國際股份，成為全港上市公司中最年輕的管理層之一。
當時的新濠國際只是一家飲食和投資公司，旗下最著名的產業就是“珍寶王國”。外界普遍認為，這是何鴻燊對接班人的考驗。
一個小插曲是，在狗仔文化發達的香港，政商名流出入場所往往是狗仔們重要的八卦來源地，珍寶海鮮舫自然不例外。“賭王”四房 17 個兒女之間錯綜複雜的家庭關係，屢屢為八卦雜誌津津樂道。作為何氏家族旗下產業，珍寶海鮮舫本身就經歷了不少經典場面。
曾經衝上多個八卦雜誌頭條的有何鴻燊八十大壽“趕場”的場面。四位太太為他舉辦了 4 次生日會，其中三太的壽宴就選擇在珍寶海鮮舫。不過，珍寶海鮮舫確實是何鴻燊非常喜愛的慶生地點，他曾多次在這裏慶生，最後一次是 2013 年。
1980 年代至 1990 年代是珍寶海鮮舫最輝煌的時期，曾經創下了一天遊客超一萬的紀錄。除了太白海鮮舫，此前的另外一個競爭對手“海角皇宮”也被其歸入麾下。所以，香港人口中的“珍寶海鮮舫”，往往也是指整個“珍寶王國”。
太白海鮮舫和珍寶海鮮舫
不懼海上風暴的“珍寶王國”卻遭受了1998年亞洲金融危機的重擊。根據當時的香港媒體報道，1990 年代末“珍寶王國”每個月要虧損 300 萬港元，1998 年月虧損更是達到了上千萬港元。海角皇宮因此停運，並在 1999 年被出售。
公開資料顯示，新濠國際在 2001 年的營收只有 9940.9 萬港元，虧損 1863.46 萬港元，並已經連續虧損 3 年。何猷龍接手後，花費數千萬港元對“珍寶王國”進行重新裝修，提高餐品質量，還引入了新的表演節目，但難挽頹勢。
究其原因，有分析稱，珍寶海鮮舫菜品單一、口碑下降，而且海鮮舫的競爭優勢在於“現撈現吃”，但隨着冷鏈技術等的進步，這種優勢越來越被弱化；也有香港本地食客表示，隨着香港餐飲業的興盛，大家選擇面越來越多，不會專注於海鮮舫一種模式；另有觀點認為，珍寶海鮮舫後期越來越依賴遊客生意，但無論是此前香港出現的複雜局勢，還是近幾年新冠疫情的影響，都對其造成了沉重打擊。
2020 年 1 月，“珍寶王國”先是暫時停業，後又解僱超過一半的員工，縮短營業時間，把原本的兩個碼頭營業改成一個碼頭。2020 年 3 月，“珍寶王國”停止營業。
“珍寶王國”的官網首頁如今仍是“暫停營業”頁面
香港特首林鄭月娥的 2020 年《施政報告》曾透露，珍寶海鮮舫業主同意無償把海鮮舫捐贈給海洋公園，港府會將活化珍寶海鮮舫列入“躍動港島南”的計劃之內。但 2021 年底，香港海洋公園表示，因未能找到合適的第三方機構營運，不能落實捐贈計劃。
今年 5 月 30 日，香港仔集團再次發佈聲明表示，“珍寶王國”自 2013 年起持續虧損，累積虧損超過 1 億港元。疫情停業期間，集團每年仍要耗費數百萬港元維修保養，在目前經濟環境下是沉重的財政負擔。過去一年，集團也曾與十多家企業和機構商討無償捐贈，不過均未能成事，加上海事牌照 6 月到期，因此決定先將珍寶海鮮舫移離香港做檢修，並靜待新經營者出現。
6 月 14 日早上 11 點多，珍寶海鮮舫被領航船“拖走”，告別香港駛往目的地。作為一代人的集體記憶，不少香港市民趕到現場送別和拍照紀念。
珍寶海鮮舫告別香港
但珍寶海鮮舫提前迎來了自己的大結局。
而在此之前，不少為珍寶海鮮舫添上濃墨重彩的人或故事，都有了結局。
何猷龍接手新濠國際時正值澳門博彩業風雲突變。
2001 年，澳門特區政府制定《娛樂場幸運博彩經營法律制度》。第二年，何鴻燊在澳門博彩業長達 41 年的一家獨大被打破，澳門賭牌被一分為三，最終形成“三主三副”格局。
2004 年，新濠國際開始涉足博彩業務，先收購了摩卡角子機集團，後又成立博彩公司新濠博亞娛樂有限公司（簡稱“新濠博亞”）。這一年，新濠國際的營收達到了 4.15 億港元，同比增長 150.96%，扭虧為盈。
何猷龍一手打造的新濠天地也已成為澳門地標之一
兩年後，新濠國際以 9 億美元的天價從永利澳門購得澳門第六張、也是最後一張賭牌。2006 年 12 月 19 日，新濠博亞赴納斯達克上市，融資超過 20 億美元，創造了當時最大的博彩股 IPO。這一年，何鴻燊辭去新濠國際董事局主席職務，由何猷龍接任。
2009 年何鴻燊在四太住所摔倒後住院，一度傳出病危的消息。隨後，何家爆發爭產大戰，其戲劇化程度、情節反轉之迅速，遠超 TVB 豪門劇。
2018 年，何鴻燊正式退休。2020 年他去世後，其財產分配基本塵埃落定。先後擁有過“珍寶王國”的信德集團和新濠國際均歸二房旗下。
“賭王”生前將二房長女何超瓊選為繼承人。在何鴻燊創下的商業版圖中，掌控博彩業的是澳娛及其上市公司澳博控股。目前，澳娛基本由何家二房與霍英東家族共同掌控。在澳博控股，二房次女何超鳳為董事局主席，霍英東長子霍震霆和“賭王”四太梁安琪為聯席主席，三太陳婉珍擔任執行董事。
何超瓊代表家族對外宣佈“賭王”去世的消息，右一為何猷龍
在珍寶海鮮舫沉沒之前的 6 月 11 日，“賭王”二太藍瓊纓去世。
而鄭裕彤在 2011 年就宣佈正式退休。
鄭裕彤的產業在內地可能更廣為人知。新世界發展是最早進入內地的港資企業之一，於 1980 年代專門成立了新世界中國，如今業務遍及房產、商場和酒店等。香港迴歸後，周大福在北京建國門貴友商場開設內地第一家專營店，其內地業務進入高速發展階段。
鄭裕彤去世於 2016 年。他的商業帝國交由鄭家第二、三代共同管理。
再回到香港電影，《食神》被視為周星馳的翻身之作，實際上也是他的老搭檔吳孟達的轉型代表作。影片中，吳孟達顛覆了自己一貫的“小人物”形象，飾演笑裏藏刀的餐飲集團老闆。不過，這對黃金搭檔後來有了“不和”的傳聞。吳孟達曾經坦承自己和周星馳有過不愉快，但沒有媒體説得説得那麼誇張，而且早就過去了。
2021 年 2 月，吳孟達因肝癌去世。為他發佈訃告和主持葬禮的是田啓文。《九品芝麻官》中，周星馳、吳孟達和田啓文首次合作。此時時間已經過去了 27 年。今年 6 月 22 日，“星爺” 60 歲了。
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20社（ID：quancaijing_20she），作者：曾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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