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先生,我認為每一個故事裏都應該有某種道德成分,所以我設法讓我故事裏一些有罪的人悔過。”
“人們想得到樂趣,不想聽説教,你知道,現在道德沒銷路。”順便説一句,這話不太正確。
路易莎·梅·奧爾科特
這段對話或許指涉了露易莎·梅·奧爾科特的寫作遭遇。出生於1832年的露易莎·梅·奧爾科特從二十一歲開始發表詩歌和小説,以A.M.巴納特的筆名寫過不少驚險小説。直到1863年,出版商建議她寫一部“關於女孩子的書”,這便有了《小婦人》——一部取材自露易莎·梅·奧爾科特生活經歷、帶有自傳性質的小説,也是一部延續近兩個世紀、頌讚情感與家庭道德的經典小説。格蕾塔·葛韋格執導,彙集眾多明星卡司的新版電影《小婦人》,再次講述了馬奇一家的故事。《小婦人》電影海報
小説的背景是南北戰爭時期,父親參戰,馬奇一家的四姐妹梅格、喬、艾米和貝絲在母親的操持下過着拮据而自足的生活。開場一段關於聖誕節的對話已經凸顯露易莎·梅·奧爾科特的寫作技巧和功力,寥寥幾句對話裏,四姐妹迥異的性格和形象立於紙上:大姐梅格是家庭教師,愛慕虛榮,一心向往富裕生活;二姐喬性格粗野,有些男孩子氣,熱愛讀書和寫作;三妹艾米自私、“過於講究,過於一本正經”,擅長畫畫;最小的貝絲是四姐妹中相對更善解人意、無私的那位,她喜歡彈琴,把一家人在一起當作自己的滿足。勞拉·鄧恩飾演的馬奇太太
掌管家庭的馬奇太太則是一位完美母親,她操持家務有序,教導子女有方,還時常幫助身邊的窮苦人家。即便遠在戰場、缺席家庭的父親,也通過一封封來信“展露出一顆深沉的慈父愛心以及渴望回家和妻女們團聚的願望”,聽過父親的來信後,四姐妹紛紛反省,要改掉身上的缺憾,成為父親信中的“小婦人”。可以説,由完美母親和不在場、但帶有感召光環的父親組建的家庭,是四姐妹生活的庇護所,見證、包容她們身上的缺憾,更重要的是擔當了她們成長過程中的道德引導。
《小婦人》電影劇照,馬奇一家
當四姐妹年紀尚小時,馬奇太太試探她們是否願意將聖誕節的早餐送給更需要的人。梅格嫁人後,馬奇太太告知她要在婚姻中保持耐心,體諒丈夫:“你只是犯了大多數年輕妻子們常犯的那種錯——因為愛孩子而忘記了對丈夫應盡的責任。這種錯非常自然,也是可以原諒的。”成年後,依舊性格急躁的喬時常被馬奇太太教導如何梳理,或是説埋藏自身多變的情感。從四姐妹的少年到成年,這種家庭式的道德引導始終貫穿她們的成長軌跡,帶來的影響力也是持久的,在關鍵時刻修正了缺憾和缺憾可能帶來的後果。梅格的婚姻得以繼續,喬也得以從梅格出嫁、貝絲死去等讓自己愈感孤單的變故中脱身。
然而,完美、過多的道德對於人物也是種重負,剝奪了他們生而為人有血有肉的一面,使得馬奇太太和從戰場回到家毫無存在感的父親顯得空洞。這種道德也難免在小説中引發失衡,家境拮据似乎只是為了凸顯馬奇一家苦中作樂的樂天性格,窮苦人家與上流階級的存在則要凸顯他們樂善好施和純真樸實的一面。
再加上,露易莎·梅·奧爾科特通篇都充滿了頌讚式的基調——小説第一章的名字就叫“朝聖”,裏面引用英國散文作家約翰·班揚的《天路歷程》——“我們重擔在肩,道路就在眼前,追求善美、追求幸福的願望引導我們跨越無數艱難險阻,最後踏入聖寧之地——真正的’天國’。來吧,往天國進發的小旅客們,再來一次吧。不是做戲,而是真心真意地去做,看看爸爸回來時你們走了多遠的路”。
伊萊扎·斯坎倫飾演的貝絲
生活的目的被推向崇高,在真善美願望的光環之下,所有的苦難和傷痛都已被美化、昇華。小説裏寫到貝絲將死時,呈現的是家人們如何團聚在一起,用愛聯結彼此,“像是供奉在壁龕裏的家庭聖賢”的貝絲依舊保持甜美、無私的品性,帶有宗教般的光榮受難與超脱。最後,“深愛她的人們透過淚眼笑了,她們感謝上帝,貝思終於獲救了”。對於貝絲這個人物而言,這樣的美化未免過於殘忍。
簡·奧斯汀
一些評論將露易莎·梅·奧爾科特的《小婦人》與同屬19世紀的簡·奧斯汀的作品相比較。簡·奧斯汀用“小小的(兩寸寬的)象牙微雕“對19世紀社會風俗、以利益交換為基礎的婚姻制度與女性愛情進行精細地描繪,露易莎·梅·奧爾科特的《小婦人》因其過於耀眼的道德外衣,需要透過表象才能看到女性在理想與現實間的困惑和抉擇。比如一心向往富裕生活的梅格因為愛情嫁給了貧窮的家庭教師約翰,艾米在周遊歐洲後放棄了自己的藝術夢,因為“羅馬去掉了我所有的虛榮心,看過了那裏的奇蹟,我感到自己太微不足道了,也就絕望地放棄了所有愚蠢的願望”。在難以揣度的心境下,她選擇嫁給勞裏。命運在偏離初衷後得到大相徑庭的結果,帶有玩笑般的反諷,卻也不足以上升到對女性被婚姻所困的批評之中,至少小説裏,梅格的愛情是真的。
作為主角中的主角,喬也許更能説明這種這種困惑和抉擇。熱愛獨立不願被束縛的她在拒絕勞裏、看着姐妹們紛紛有所歸屬時也會孤獨,意識到自己“更在乎被人愛”。書寫當代成長故事的愛爾蘭作家薩莉·魯尼看待自己筆下的人物時説到,“人與人之間總是相連的,她的生活總是依靠他人,獨立的自我是一種錯覺”。無論男性還是女性,19世紀還是21世紀,純粹的獨立自我或許是不成立的,即便現實讓人厭倦,想要逃避,但自我始終要紮根在這之上——不會是最理想的自我,也是在懂得包容與接納後能夠自洽的自我。
新版電影《小婦人》確實把握到了原作的筋骨,剝離了道德與頌讚,完整地呈現了原作中女性面臨的困惑和抉擇。喬對貝絲獨有的憐愛,艾米與喬之間隱隱的競爭,四姐妹之間大體有愛又略有區別的關係在電影中也更為清晰。
只是似乎不滿原作裏喬嫁給巴爾先生,馬奇一家在梅園裏歡聚的大團圓結局,格蕾塔·葛韋格希望電影能夠給予故事,給予喬更多的空間,在電影裏把原作的結局改為喬筆下的小説。
西爾莎·羅南飾演的喬
當電影裏的喬重新回到報社坐在達什伍德先生面前,把為自己虛構好婚姻結局的小説《小婦人》放上桌——她認可了達什伍德先生對女性角色必須嫁人的論斷,也為自己爭取到小説的版權,署上“馬奇·喬”的真名。這樣的捨棄與爭取,大概正是在包容與接納後,去實現那個自洽的自我。而這個開放式結局裏,喬的命運會如何,她的自我能走多遠,都留給觀者想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