鋦匠
作者 | 初業生
鋦匠,能夠鋦鍋鋦盆,鋦碗鋦缸。技藝精湛的鋦匠,能修鎖配鑰匙,修理各種農家生活用具。在我們當地,人們都叫鋦匠“錮爐子”。
小時候,每當村裏來了鋦匠,我都和小夥伴們圍着鋦匠看。我仔細看鋦匠怎樣鋦盆子鋦碗,鋦甕鋦缸,修鎖配鑰匙。其他小夥伴們只是圍着看熱鬧,而我是在看門道。看的次數多了,對鋦匠的那套手藝我就熟記在心。
高中畢業那年,國家已取消了高考制度,我只能回生產隊參加重體力勞動。雖然我很賣力,但剛學校畢業,只能掙半勞力的工分,一天算下來掙不了兩毛錢。所以,我就不大安分,想當鋦匠掙倆小錢。但生產隊長不會允許,社員們如不去生產隊參加勞動,就要向生產隊長請假。
遇到下雨天,社員們都不上坡幹活。我就在家裏鼓搗做鋦匠的工具和材料。我大哥初中畢業後,喜歡在家裏鼓搗無線電,自己組裝收音機。他還自悟做些木匠活,自制和購買了鋸、鑿、刨子、木鑽、剪鐵的大剪子等工具。
我就地取材,把鑽木頭的鐵鑽頭,用鋼銼銼成粗細不等的尖鑽頭。用大鐵剪子把一塊硬鐵板剪成大小不一的鐵鋦子片。然後,用鐵鉗子將鐵鋦子片兩端掰成垂直鋦身的小彎鈎。這就是合格的鋦甕鋦盆的鋦子了。鋦子的大小,要和被鋦的甕、盆的大小相匹配。大甕用大鋦子,小甕用小鋦子。
我做的鋦子質量還算可以,和老鋦匠做的差不多。但我做的鑽頭差距就大了。它硬度不夠,只能鑽沙甕沙盆。對瓷甕瓷盆,這鑽頭鑽不動它。俗話説:“沒有金鋼鑽,攬不了瓷器活。”我想:“這句話可能是在説我吧!”
準備好了鑽和鋦子,我就開始試着鋦沙盆和沙甕。我在家裏把已鋦過的沙甕沙盆的鋦子撬下來,讓縫隙再裂開。然後在原鑽孔邊再鑽上新孔。鑽的新孔的孔距略小於鋦子雙鈎間的距離。當把鋦子用小錘輕輕敲進鑽孔後,鋦子有一定的拉力,就能把縫隙拉緊。如果鑽孔距離大了,鋦子倒是好進了,但沒有拉力,不能把縫隙拉緊。
我試着把盆、甕鋦好後,再在鑽孔處和鋦子四周抹嚴石灰膏,鋦盆鋦甕的工作就算完成了。
經過幾次練習,家裏所有帶鋦子的盆、甕,都讓我在原鋦子邊上又鋦了一遍。為了練好手藝,我還故意將幾個好盆砸上璺,進行多次練習。
修鎖配鑰匙這活,比鋦甕鋦盆要複雜,材料手頭也沒有。為準備修鎖配鑰匙,我就在村裏到處撿拾廢鎖廢鑰匙。經過一段時間的積攢,我就有了好幾把不同的鐵鎖和幾十把鑰匙。有了這些廢材料,我就開始練習修鎖配鑰匙。
我先把舊鑰匙按大小和槽溝的反正分成幾類。再選大小一樣,匙槽一致,匙齒基本一樣高的兩把鑰匙,用鐵銼把匙齒銼得完全一致。這就成了一副鑰匙,以備給人家修鎖時用。
鑰匙加工比較容易,選好大小和槽溝合適的,只銼一邊的齒口就行。對於鎖的修理,工序要麻煩很多,比加工鑰匙難度大。
當時鐵鎖品種較少,常見的有兩種:一種是鐵皮鎖,另一種是鑄鐵鎖。鐵皮鎖價格便宜,但不結實,保險係數低。鑄鐵鎖比鐵皮鎖貴,但它比鐵皮鎖結實牢固。鑄鐵鎖一般人很難打開,保險係數較高。
對一般鐵皮鎖的修理比較容易,用一把螺絲刀子就能撬開。鑰匙沒有槽溝,只是兩邊都有凹形開口。將合適的鑰匙插入鎖內,調整阻擋鑰匙轉動的鐵片,使阻擋鐵片對準鑰匙凹口。這樣,鑰匙就能轉動,並撥動鎖銷打開鎖。如果隨便插上一把鑰匙,阻擋片不對鑰匙凹槽,那麼這把鑰匙就打不開鎖。等按照鑰匙凹槽調整好阻擋鐵片,然後將外面固定鎖的鐵片用力按進去,鐵鎖就修完了。
但鐵皮鎖也有不好拆的。有些鐵皮鎖的外殼,是用鐵柱鉚合的。這就需要用鐵銼銼開鉚點,等配上鑰匙後,再截一個合適的大鐵釘鉚上。
對鑄鐵的彈子鎖,修配起來比鐵皮鎖更麻煩。彈子鎖的一邊有留了一條縫隙的,也有沒留縫隙的。對留縫隙的,修起來容易些,只要用半根鋼鋸條就能將縫隙的鉛鋸出來。然後用鋼鋸條的斷刃抵住彈子上面的鋸縫一轉,就能把壓鉛剜出來。這時,鎖內所有彈子、彈簧和銅鎖芯就能全部取出來。下一步就可以用拆下的彈子和彈簧配鑰匙修鎖了。
首先把銼好的鑰匙插進拆下的鐵鎖銅芯,然後從一邊小孔往銅芯裏放彈子。鎖芯一邊一般有五個孔或六個孔,孔多少是由鎖的大小確定的。這些孔中有一個是固定鎖芯的,孔內裝一根小彈簧和一個彈子。它的作用是不讓鎖芯在轉動過程中被拔出來。其它孔裏的彈子是保證鎖的安全性,使主人的鎖只能用自己的鑰匙打開。原理其實很簡單,當把鑰匙插入鎖芯,在每個孔內放上一個彈子,使彈子和鎖芯表面平齊。不平齊的可以調換其它彈子或銼去彈子一點。然後把鎖芯插到鐵鎖內,將彈子對準鐵鎖邊孔。再在鐵鎖每個邊孔裏放上一個長短合適的彈子,彈子上面放一根小彈簧。最後在彈簧上面壓滿鉛,敲打結實就可以了。當鑰匙一轉動,鎖芯就跟着轉動。鎖芯頂端撥動鎖銷,從而打開鐵鎖。當拔出鑰匙後,鎖芯裏的彈子在彈簧力的作用下,就壓到了鎖芯底部。每個孔的第二根彈子就跟進,插在了鐵鎖和鎖芯的結合部。這樣,鎖芯就無法轉動了。只有將配好的鑰匙插入,使第一排彈子平齊,才能打開鐵鎖。隨便插上一把鑰匙,不能使第一排彈子平齊,所以打不開鎖。對於邊上沒有預留開口的鐵鎖,修配鑰匙是一樣的,只是往外剜密封的鉛要費力些。當然,要是有一把合適的小鐵鑽,去鑽密封鐵鎖的鉛,那就快多了。
如果鎖上還有一把鑰匙,要再配一把一樣的鑰匙。這就需要找一把匙齒和原鑰匙齒一樣高,或略高的舊鑰匙,用鋼針比着原鑰匙在舊鑰匙上劃下齒痕,然後用三稜銼銼去高出的部分。這樣配一把已有樣子的鑰匙很費勁。不像現在,把已有的鑰匙和鑰匙坯往鑰匙機上一夾,打開電源開關,不用一分鐘就能配出一把新鑰匙。
修配鎖需要很多的鑰匙、彈子、彈簧和鉛。那時,在當地沒有賣鑰匙坯的,只能自己想辦法去找。本村的舊鎖舊鑰匙都找沒了,我就到外村去找。我挨村挨户打聽,看人家有沒有不用的舊鎖和壞了鎖不用的鑰匙。我將找回來的舊鎖,用鋼鋸條拆開,收集裏邊的彈子和彈簧。從舊鎖上挖出的鉛不夠用,我就去民兵打過靶的土崖下挖子彈頭。回來用鐵鍋燒,從子彈頭中煉出鉛來。煉出的這些鉛質量很好,它是我修鎖封鎖孔的好材料。
經過鋦盆鋦甕修鎖的多次練習、體會、推敲,我的鋦匠手藝就練成了。只等有時機去實踐,有機會試試身手,有機會掙點小錢。
機會終於來了。一到盛夏,連續下了三天大雨,農田裏像海綿吸透了水。腳一踏進去,泥水就沒腳踝。雖然天放晴了,但生產隊長無法招集社員下地幹活。我趁這天的機會,找出大哥辛大鐵路出伕當電工用的大帆布工具包。把鋦甕鋦盆和修鎖配鑰匙用的全部工具和材料,一樣一樣地裝進包,並將四個煎餅裝在一側的兜裏。我一大早就揹着大帆布包,急匆匆地爬上了崔木山。
翻過崔木山就是南崔木,這是我初顯身手的第一站。我進了村乾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大聲吆喝。我清了清嗓子,使勁一喊:“鋦甕鋦盆——來——”來還沒有喊出來,嗓子就“卡殼”了。我嗓子裏好像塞進了一團棉花,臉上也覺得熱乎乎的。
我也不知道這是害羞還是緊張,總覺得渾身不舒服。我躲在一棵大樹後,鎮靜兒一會,想:“不吆喝,人家知道你是幹什麼的?”我穩定了穩定情緒,想:“今天豁出去了。”我又清了清嗓子,使勁地吆喝:“鋦甕鋦盆——來——修鎖配鑰匙——來——”這一次吆喝很成功,嗓子沒有問題,臉也沒發熱。
我連着吆喝了幾遍,就有些大人和小孩圍了上來。這時,一位大娘拿着一箇中號瓷盆過來了。我急忙走向前和老大娘打招呼:“大娘,我現在沒有合金鑽頭,鋦不了瓷盆。”大娘聽了我的話,感到很失望。我趕緊向大娘解釋:“大娘,我一定會有合金鑽頭的。等有了合金鑽頭,我再來給您鋦這個瓷盆。”大娘聽了我的解釋,拿着瓷盆高興地回去了。
接下來,有的拿沙甕沙盆來,有的拿丟了鑰匙的鎖來,有的拿一把鑰匙要再配上一把。我從包裏拿出工具,開始鋦甕鋦盆、修鎖配鑰匙。由於平時的多次練習,所以我的手藝已不再生疏。我幹起活來井井有條,外人已看不出我是第一次做活的鋦匠。但我還是認真地幹好每一件活,並按我在家裏定好的標準收費。鋦甕鋦盆按鋦子收費,鋦一個鋦子收五分錢。大小鋦子收費一樣,因為大鋦子和小鋦子費工時是一樣的,材料費忽略不計。但用多少鋦子,是講良心的,不能見錢眼開。用鋦子的多少,視盆甕的大小而定。要做到既把盆甕鋦結實了,又不人為的多用鋦子。這才是一個有良心的鋦匠的職業道德。修鎖配鑰匙收費是,修一把鎖帶一把鑰匙收費五角,單配一把鑰匙兩角。
由於我這是第一次幹鋦匠活,所以幹起活來還是比老鋦匠慢很多。一上午,我的雙手一直不住的忙活。鋦了甕鋦盆,放下盆甕修鎖。等幹完南崔木的活,天已晌午了。我收拾好東西,又背起工具包,繼續往北走。我要上北崔木村轉一圈,再攬一些鋦匠業務。當我走到一個山泉邊時,看到清澈的泉水咕嘟咕嘟往外冒。我從包裏取出那四個煎餅一氣吃完,並趴在泉眼上飽飽地喝了一頓山泉水。
我來到北崖木村,吆喝了幾聲,就圍上來很多人。接着,就有人拿盆拿甕來鋦,拿鎖來修。我也熱情服務,一絲不苟地幹好每一件活。
當我正細心地修一把鎖時,不經意一抬頭,看到兩個年輕姑娘在一旁看我。這兩個姑娘長得很漂亮,在我們村還沒見到過這樣漂亮的姑娘。當我的眼神和她倆的眼神相遇時,覺得臉上倏忽一熱,好像全身的血都往臉上湧。但我還是鎮靜地向她倆投去一個清純的微笑。他倆也對我回了一對甜蜜的微笑。
我這小小情緒的變化,被一位長者看得清清楚楚。當我要收拾工具準備回家時,長者對我説:“小夥子,你人長得白白淨淨,英俊帥氣,怎麼當上了鋦匠?你要知道,當上鋦匠,找對象就難了。”聽了長者的話,我説:“老大爺,我們寶畔台村很窮,是俺公社有名的光棍村,俺大哥三十歲了還沒娶上老婆呢!娶老婆的事,我還沒想那!”老大爺聽了我的話,笑着慢慢走了。
我收拾好東西,沿着來的山路返回。我又一次穿過南崔木村,向崔木山攀登。當我揹着工具包爬上崔木山頂時,已累得氣喘吁吁。
我坐在路邊一塊石頭上,邊休息邊從衣兜裏掏出一天干鋦匠掙的錢。這些錢多數是些一角兩角的零票,面值最大的一張是五角。我數了數一共是四塊八毛錢。這錢雖不多,但已能抵上生產隊十幾個工日的錢。就是一個整勞力,在生產隊幹十幾天活,還掙不到四塊八毛錢。雖然幹了一天鋦匠很沒面子,但掙了四塊八毛錢,這使我做鋦匠的信心大增。
我將四塊八毛錢疊整齊,又重裝進衣兜裏。心想:“今天算是旗開得勝吧!過幾天有機會,再上別的村去,繼續施展我的鋦匠手藝。我背起工具包,邊走邊想着這四塊八毛錢怎麼花。下山要比上山輕鬆多了,沒用多長時間,我就看到了離開一天的家。
當我回到家時,就受到了大哥的嚴厲批評。因為我大哥是立場堅定的革命者,他的革命精神是在文革中鍛煉出來的。所以大哥的批評帶有很濃的革命火藥味。他説:“你這是走資本主義道路,你的行為是投機倒把。”我反駁道:“我的行為是響應毛主席‘為人民服務’的號召,為廣大社員服務。”大哥又説:“你偷着出去做鋦匠,讓大隊幹部知道了這個污點,以後推薦上大學還能有你的份嗎?”聽了大哥的話,我生氣地説:“推薦上大學的事我門都沒有,我上高中都是替補別人才被推薦上的。所以,想上大學,我是白日做夢。”直到最後,大哥也沒做通我的思想工作,也沒把我拉到無產階級革命道路上。
但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做過鋦匠。以後的日子,我死心塌地的當起了到處出伕的民工。1978年10月,我考學離開了家鄉。在啓程的頭一天晚上,我夜不能寐,浮想聯翩。其中當鋦匠的經歷讓我想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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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業生,男,1957年生,山東臨朐人,退休幹部,現在做初中數學輔導。退休後愛上文學,喜歡回憶回憶過去的事,並用文字記錄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