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興:今天,你來不來

文|肖復興

初春的一天,快到中午了,我從天壇東門進園,沿着內垣牆根兒往南走。內垣前有一道平整的甬道,方便人們散步或跑步。甬道旁,是前些年新栽的柏樹,已經蔚然成林。我小時候,這裏可不是這樣,天壇並沒有東門,在東門稍微往南一點兒的位置上,有一個外垣的豁口。為了不買門票,我們一幫孩子常從這個豁口跳進天壇裏玩。那時候,柏樹林的位置上是菜園,也種有白薯,不知是天壇自家的,還是附近居民種的。總之,有些荒僻,也可以説有點田園味兒。

如今內垣是整修過的了,往南走不遠,是東天門。東天門保留得很完整,三座城門,綠瓦紅牆。東天門正對面,南北兩邊有兩個長凳。有時候,我會坐在這裏,畫正對面的東天門,也可以畫甬道上來往的遊人和他們身後的柏樹林。

這一天,這兩個凳子正好有一個是空的,我緊走兩步,想坐在那裏畫畫。還沒走到凳子跟前,前面凳子上的一個女人突然站了起來,迎面向我走了過來。我以為是熟人,停下,想等她走近,看清是誰,好打個招呼。

走近一看,不認識。她卻開口對我説道:你可是來了!這話説得我有些發矇,定睛仔細再看,真的不認識,剛要開口説您認錯人了,看我片刻遲疑,她的話已經搶在我前頭:怎麼,你不是毛頭呀!

她真的是認錯人了。我忙對她説:我不是毛頭。

她似乎有些不甘心,以為我在和她開玩笑,問道:您……不姓陶嗎?

我對她説:我不姓陶。

一下子,她像泄了氣的皮球,剛才的興奮勁兒消散殆盡。停了半晌,對我抱歉地説:真對不起!眼拙了,我認錯人了!

我這才仔細打量了一下她,是個長得精悍的老太太,瘦瘦的、高高的,戴一副精緻的眼鏡,皺紋已經爬滿臉,但面容白皙,年輕時應該是個挺招人的美人。

沒關係!歲數大了,我也常認錯人!

聽完我這句話,她顯得有些不高興,問我一句:歲數大了?您多大歲數了?您大,還是我大?

我告訴她:我今年七十五了,歲數還不大嗎?

她微微嘆了口氣:我今年七十六了,比您大一歲。

相仿的年齡,讓我們兩人一下子有了點兒同病相憐的感覺,坐在椅子上聊了起來。我這才弄清楚,老太太是來等人的。約好了上午10點整在這裏等,這都快12點了,人還沒等到。

我們原來都是四十九中的同學。四十九中,你知道吧?

我説知道,就在幸福大街上。

我們兩家也都住附近,小時候常到天壇這裏玩。那時候,這旁邊有個豁口,你知道吧?

我説知道。

我們常翻過豁口,就跑到東天門了。

我説我們小時候也是這樣,天壇就像是我們的後花園。

肖復興:今天,你來不來

不僅年齡相仿,經歷也相仿,童年和青春時光一下子回溯眼前。她笑了笑,爽快地對我講起今天在這裏約會的來龍去脈。老太太和這位爽約的陶同學,是中學六年的同班同學,一起上學、放學,星期天去圖書館也是約好一起去的,彼此挺要好。1965年高中畢業,兩人考入了兩所不同的大學,陶同學的大學在北京,老太太的大學在西安。分別之際,兩人把六年中學時光彼此心照不宣的感情吞吞吐吐地説了出來,話説得吞吞吐吐,意思很明確,就是想把這樣的感情延續下去。誰想,剛上大學還不到一年,“文革”爆發了,課停了,一個去了邊疆的部隊,一個去了大山裏的五七幹校。等大學畢業分配工作,是將近十年之後的事情。這樣的顛沛流離中,剛開始還通了幾封信,後來,漸漸地,信沒有了,兩人斷了聯繫。等她退休從外地回到北京,老街老屋面目全非,她自己已經是個老太太。

一晃,從1965年到今年2022年,你算算多少年了?大半輩子過去嘍!老太太感嘆了一句。

是啊!這麼多年過去了,您還記得!

怎麼能不記得呢?雖然也算不上什麼初戀吧,畢竟也是第一次朦朦朧朧的感情,挺美好的事情。

如果不是中學同學聚會,老太太也想不起和陶同學聯繫。陶同學沒有參加聚會,老太太是從別人那裏要到他的手機號碼,給他打通電話,他很意外,也很高興。小六十年沒有聯繫了,突然又聯繫上了,擱誰也都高興。

這地方就是他定的。小時候,我們都翻過豁口到這裏玩過,這裏有三個大紅門,雖然那時候不知道叫什麼名字,可都知道這裏啊!老太太指着東天門,對我説。

可是,陶同學定好的這個地方,他卻沒來。老太太嘆了口氣。

我安慰她説:興許,他是想保留青春時的美好印象吧。

是啊,現在都老眉咔嚓眼了!老太太搖搖頭,過了一會兒,對我説:我真後悔,幹嗎心血來潮給他打了那個電話?他也真是的,定好了這個地方、這個時間,自己又不來了,這是給我掄靴子玩嗎?其實,見個面,就是想敍敍舊,有什麼呢?

老太太快人快語。我知道,她是在發泄,這樣性格的人,發泄完了,心裏就痛快了,也就沒事了。

忽然,老太太問我:假如你是他,今兒你來不來?

是啊,假如我是陶同學,今天我來不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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