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餘華《活着》:富貴病,窮病,是我們退無可退的宿命

由 甫全勝 發佈於 休閒

想要看看這個問題的答案,不如讀一讀《活着》。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永遠不是未曾得到一件事,而是你曾經得到了全部,命運卻一件一件地把這些從你身上抽離。
《活着》講的就是這麼一個抽離的故事。主人公得到了一切,卻也失去了一切,從出生到老去,在時間的開端和末尾,他一直都是一個人。
有人不喜歡《活着》,説餘華只是在玩弄一個書中人的命運,把一切悲劇都堆砌到一個人的頭上。其實書中的人物和情節,在某種程度上,悲劇又怎麼是作者能夠左右的。作者餘華創造了福貴,但是卻無法左右他的命運。
在本質上,這和父母與我們的關係,並無兩樣。故事總會有偏差,時間往往會把我們帶去一個我們從來沒有想到過的地方。
無論是好的與壞的,我們只能照單全收,然後很多人選擇了繼續活下去。

故事的講述者,是福貴。想來也是很有意思,他這一生的經歷,既沒有福氣,也沒有富貴起來。
福貴有過極其幸運的少年錦時,他姓徐,徐家是當地有名的地主大户,坐擁百畝良田,還有一座宅院。他那時候,無論走到哪裏,都有人恭恭敬敬的叫他一聲“少爺”。
福貴也毫不例外的在這種環境上,沾染了少爺習氣。流連於青樓女子的温香軟玉,更不用説好好讀書這種事情了,他一步一步變成了他爹最擔憂的人物,這麼大的家產交到他手上,是真的不能夠放心。
但他擁有的東西,在那時候依然很多。富裕的家庭,能幹的父母,他還討了個門當户對的賢妻家珍,兩個人還有了一個女兒。
但是在後來,這一切都化為了烏有。
福貴喜歡賭博,但是和所有賭徒一樣,每次都輸。手裏的錢輸沒了,就開始賒賬,到後來輸的多了,他也不懂自己到底輸了有多少,他總以為自己家裏的錢還有很多,完完全全的夠他揮霍,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這個賭局是龍二設的一個局,直到某一個夜晚,龍二和他説起賒賬的話題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早就已經一無所有了。他爹無奈把百畝良田和祖傳宅院抵押了出去,換了銅錢,讓他挑着銅錢去還賭債。當他把最後一擔銅錢挑去後,龍二就不再叫他少爺了,只是點點頭説:“福貴,就放這裏吧”

這樣的故事,在他之後的人生裏,並不是第一次發生。
他後來向設局陷害自己一切家產的龍二低頭,只是為了讓自己好好的活下去,在自己父輩攢下來被他敗光的土地裏,為仇人打工,這是他的心酸。
他也曾擁有一起被抓壯丁拉過去當兵的戰友,每個人都是有着和他一樣的遭遇,在混亂的時代秩序妻離子散,然後散落在某一個不知名的戰場上。
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在時代的動亂下,只能一點又一點的逐漸命運模糊起來。他的兒子在給縣長夫人獻血的過程中,抽血太多而死去;他的女兒在難產中去世,只給他留下了一個外孫。
可這不是苦難的終結,女婿工地上出事了,連一具完整的屍體都沒能留下,而外孫也在那個極度飢餓的年代,因為一碗豆子而要走了他的生命。
他無論是想對一個人好,或者是對一個人不好,無論他怎麼努力,最後的結果都是失去。

餘華為什麼會把書名叫做《活着》,有時候我們甚至會覺得,書名叫《悲慘世界》可能更為適合。
因為這個世界,對他太涼薄,給了一切,又剝奪走一切,而眾所周知,人們在擁有了一些東西之後,如果失去了,是要花很久才能回到過去的。
在這種背景下,福貴最後的結局如果是自殺,我們是一點都不會感覺驚訝的,失而復得畢竟只是極少數,更何況是這種不斷失去呢?
但他依然活了下來,是他選擇活着。
那麼活着是為了什麼呢?
我們的教育裏説,活着是為了追求意義,是為了功成名就,是為了光宗耀祖,還有很多理由讓我們要活着,但是卻沒有一個人告訴你,只是為了活着而活着。
福貴的財富一夜敗光,萬貫家財不再,錦衣玉食不在,只有家徒四壁;鄰里友好不在,別人尊敬不在,只剩下冷眼與嘲笑;到後來,執子之手不再,瓜瓞綿長不再,只剩下一頭老牛陪他走過人生的暮年。

一切都在消失,一切窗邊的風景都在倒退,人們説仇恨往往比愛更有生命力,結果時代風雲變化,連仇恨都沒有了,人生難道只能遺憾離場了嗎?
《活着》有過這樣的句子“被命運碾壓過,才懂得時間的慈悲,我們最初來到這個世界是因為不得不來,我們最終離開這個世界,是因為不得不走”。
《活着》裏很多人好像都不是不得不走,第一次看的時候,好像都是因為偶然。
因為某些偶然的原因,離開了。
我們常常會想,要是福貴沒有染上賭博的惡習,小時候揹他去私塾的老僱工是可以不必走的,他的父親原本也是個體面人,也不會把生命結束在村口的糞缸上;要是抽血的醫生多注意注意,有慶也根本不會因為抽血過多而死去;要是苦根沒有拿到那一碗豆子,那麼······
他們都有機會不離開,但是最後無一例外的離開了,中國古人把這叫做“天命”,老百姓也多次説,“這就是命”,這也是餘華説“不得不走”的原因。

他們走得很偶然,但是正如沒有賭博惡習,也會有其他惡習,抽血的醫生要是小心小心,在那個年代,倒黴的是他自己,而那碗豆子為什麼就能讓苦根垂涎三尺,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一定都能理解那種感覺。
《我不是藥神》中有一句很有名的台詞,“這個世界上只有一種病,窮病”,而生活比電影更精彩,這個世界上,富貴病有,窮病也有,這些病,不是催促我們離開,只是會在猝然之間降臨到我們頭上,然後我們直到很多年之後,才會發現,這不是偶爾的降臨,而是退無可退的宿命。
所以活下去,是一種尊重。追求意義太功利,追求名利不好聽,追求理想那就得燃燒自己,而活下去,在餘華那裏,我想其實僅僅是尊重,對退無可退之前所有拖延的時間的尊重。
命運沒有讓你死,你憑什麼放棄你自己?
螻蟻尚有三分命,敢向天公爭半壁!
為了活着而活着,這世界上的意義太多,得名利之人太少,大多數人只是了此殘生,我來人間一趟,享受每天的陽光。

拖延着宿命的,是時間。
有的人覺得時間流逝,命運壓得人喘不過氣,因而覺得人間不值得。自然是公平的,在每個人走向自己的宿命之前,它給予了他們能夠改變自己宿命的最有力的武器,那就是時間。
一個人的時間,甚至可以改變一個時代,也曾經有過許多狂飆的時代,只因為一個傳奇人物而沸騰。
福貴的時間,也許不能改變那個時代,但是改變自己其實總是不難的,但是他卻一直把時間,用來了自我沉淪。沉淪到一無所有,他不敢去爭,在亂世不敢拼殺出一條功勳,在困難年代,他也不敢去討要那些自己應得東西。
舊時代破船,在新時代的波濤前面,依舊沉淪。他品味苦難,剛開始是錐心的疼,後來感官慢慢粗糙,到了最後,他甚至主動咀嚼苦難。
而時間在流逝。

回到《活着》的作者餘華身上,其實餘華説“時間的慈悲”是與他自己的人生經歷息息相關的。
餘華在中國,讀者很喜歡,在國外,大獎的評委很喜歡,説他是中國海明威,中國喬伊斯,但是很奇怪,他在中國文壇,其實一開始還是很尷尬的。
他的寫作手法在三十年前,太過怪誕,很多評委都很難接受,甚至隱隱約約有些嫉妒。無論是茅盾獎,魯迅獎都和他沒有關係,當然了,沒有魯迅獎也不排除他那時候不喜歡魯迅的緣故。
他是南方人,學歷不高,在那些學院派的評委看來,文學的大雅之堂,怎麼能如此輕易的放一個沒什麼學歷的毛頭小子進來。
在世界,很多作家,都有自己的思想寄託之地,那是他們藏着金羊毛的地方。馬爾克斯有他的拉美之地,莫言基本上每篇小説離不開他的高密鄉,陳忠實有白鹿原,雨果有他的巴黎,茨維塔耶娃和普希金有他們心裏的那個博大的俄羅斯。
餘華並不選擇這樣的“金羊毛”,他喜歡利用規模宏大的敍事,卻又不失細膩,語言有時可以很精巧,有時候的語言甚至可以稱得上粗俗,而這也被許多當年所謂正統作家所詬病和鄙視,畢竟賈平凹的《廢都》當年也有過這種待遇。

所以他是餘華,三十年彈指一揮間,當初那個堅持自己的青年作家,自己也有朝一日成為了著名作家,甚至有很多新一代的讀者,暗暗的比較他和諾貝爾之間的距離,而當年的那些齟齬,也成為了時間的慈悲了。
每當故事結束, 老人和牛漸漸遠去,只能聽到老人粗啞的令人感動的嗓音在遠處傳來,“少年去遊蕩,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
是他,也是福貴,但好像又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