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這個冬天,我與山水有個約會

由 司空梓瑤 發佈於 休閒

——2020年冬婺源寫生札記

這是一羣有夢想的人。今年的冬天來得有點晚,有點叫人措手不及。剛剛整理出來的秋裝,各種花色毛衣長袖連衣裙來不及穿,便在驟冷的一個早上急急地翻出棉衣。

一夜之間,路邊便堆了厚厚的落葉。柏油路泛着冷冷的光。就在這樣一個冬天的早晨,這一羣人在城市的各個角落收拾行裝。身居要職的人一週前便根據工作表謀篇佈局;退休了的推掉了老友們的聚會;全職媽媽四處撥打電話,儼然一個指揮者調動起兩個大家庭,只為讓兩個孩子每天的軌跡不變,學校輔導班小飯桌順利對接;年輕的情侶以表面的柔情與歉意向對方掩飾接下來幾天裏的真實缺席……

他們比往常起得更早,穿過城市裏擁堵的車流,奔向同一輛大巴。此行是去婺源。一個老師,帶着他十幾個學生去看山、看水。這些學生,年紀相差很大,來自各行各業。大巴車在早晨的薄霧裏擠出城,一路往東南。沒有了高樓,路兩邊開闊起來。車窗外的樹木,大多支稜着光禿禿的枝丫,難掩蒼涼,時時有青松翠柏抹上幾筆深綠,偶而遇見一樹紅葉,便是驚喜。漸漸地,有山巒連綿聚攏過來;漸漸地,一段段隧道出現。路邊出現白牆飛檐黛色小瓦的房屋聚集成村莊,和成片的梯田。那個平日裏沒有太在意、離開時才明白諸多牽掛的家,已經在幾百公里之外。

到了目的地,已是下午光景。這羣人才放下行囊又背起畫具。好像一堆調皮的孩子被丟在了野地裏,他們奔向地頭田間。一所破舊的房子後面,一條窄窄的石板路,一道石橋,一條溪澗,水不多,不緊不慢往下游流淌。一扇掛着鐵鎖的木門前,畫桌被支起。對面的樹,一筆一筆長在紙上。老師一邊畫,一邊講解,樹幹是怎樣地曲折彎轉,起筆可以靈動,落筆必須沉穩。那些灌木,枝條是如何穿插,每一筆都有它的道理,每一筆都掂量出它的輕重,如此,方可繁而不亂、疏密有致、濃淡相宜……

學生們認真聽,仔細看。有山民騎摩托呼地路過,揚起少許塵土。一位藍色衣服的的老農挑着籮筐走來,身後的筐裏躺着兩個碩大的蘿蔔,白胖的身子和碧綠的葉子差不多長,鮮亮得象是被畫在那裏。一位農婦在澗水邊洗一籃子山芋。兩隻黃狗一前一後,悄悄走近,抬眼望望這羣陌生人,搖搖尾巴,轉身離去。

接下來的幾天裏,他們爬上山坡,走過梯田。一棵樹足以讓他們駐足良久。冬天裏的樹在冷風裏舒展老幹虯枝,渾身的斑駁透着歲月的滄桑,細小的枝杈直指天際,那是太陽的方向。有不捨的葉,依然伶仃在枝頭,舞動着不甘飄零的執着。這樣的景,足以點燃畫者心中的激情。一座經年的石拱橋,與橋下水中自己的倒影合抱成一輪十五的月亮。靜水無波,是怕驚擾了這天造地設的圓滿。不遠處幾幢白牆黑瓦的房子,安安靜靜,透出煙火氣息,方知這裏不是仙境。石橋的一端,一棵銀杏樹,已經落去一半的葉子,依舊滿身金黃,有風穿過,樹枝兀自不動,金色的葉子去追逐天光,亮得晃人眼,象一位美麗而高傲的舞者陶醉在這天地造就的舞台上。遠處的山谷裏煙嵐飄渺。一條小河,從山的那一邊蜿蜒過來,陡峭處飛流成瀑,隨地勢,留連歇息在一片淺灘,遇上一片大大小小的石塊,這些石,似乎有意埋伏佈局,擋其去處,執意挽留,卻沒奈何水的柔情。

河水自間隙裏湧出,叮噹作響堆疊成泉,這疊泉似腰帶將兩岸的風景牽在一起,別有一番韻味。再往下,水流齊聚成溪,汩汩東去。老師興奮地説,就是這裏了。大約兩個小時的光景,這疊泉出現在紙的大致中間位置,是由淺至深,慢慢地顯現,遠處的山、水裏的石花去大量筆墨。在畫面的上下部位,則是大片的空白。這時,老師講起山水畫中的留白。“以虛無為韻”。留白不僅僅是一種表現形式,更是一幅畫的氣韻靈魂。在老師的筆下,這兩大片空白,不着一筆一墨,卻讓人看道清泉湧動,有撲面而來的清涼。千年古樟、小橋流水。課堂可以設在如此美麗的地方。老師開始講解山水畫布局中的“舍”與“不捨”。

大自然中美景太多,畫者往往會生“貪念”,盡數收於囊中,或者照搬照套,不會移物造景。須知,舍一朝風月,得萬古長空……言者投入,聽者動容。有人感慨有所悟:原來多年來自己一直捨不得“舍”……這沒有講台與課桌的課堂成為一道最亮麗的風景。

捧着手裏的畫,再賞身邊的景。岸邊的石頭堅硬無比,許是在這裏呆了千年,被歲月與流水磨去稜角。溪畔的淺灘一定是常有陽光的眷顧,幾株芭蕉招搖着大大的綠色葉子,在冬天的風裏格外惹眼。臨溪有屋,倚水成廊。轉身處不知從哪裏伸過來幾枝藤蔓,一叢紅豆,驚豔如美人額上那顆硃砂。會有外鄉人,坐在廊下的木椅上,一本書,一盞茶,品着光與影。細數光陰。遠處,一頭牛身單影只,只有手掌大小;近地裏橋洞下兩隻通體漆黑胖胖的鴨子在戲水。一扇柴門,掛着鏽跡斑斑的鎖,竟然有野草從門縫裏探出頭來。山丘起伏,少有平地。這裏的房屋便似襁褓裏的嬰兒,被呵護在山腳溪畔每一處温潤的臂彎裏。這裏原本是古徽州的一角,白牆黑瓦是千百年來文化的見證。1000多年前這裏走出了朱熹,走出詹天佑,走出許許多多沒有留下名字的優秀學子,他們叱吒商界行走天涯,卻會不約而同在人生路途的某個點再回到故里,興建學堂、修繕房舍,如此傳承。

縱然見過高堂華舍,玉柱琉璃。他們依然選擇一面白牆潔淨如紙,幾片小瓦沉靜如墨,牆有高窗方正如硯,那山腳屋後的竹修長如筆。每一處檐角照壁都有經年風雨的印跡,每一扇門裏門外都有故事……勤勞的山民,在坡地上犁地種菜,高高低低、斷斷連連成為梯田。歲歲年年,這梯田包裹住荒蕪的山,分割開一道道溝渠,深深淺淺的綠牢牢妝點了赭色的泥土。原來他們才是畫家,以天地為畫卷,以鋤頭為筆,精雕細琢,披星戴月不懼風雨,於荒蕪中播種希望,寒暑輪迴。站在一片高崗上,眼前是幾棵枯樹,靜靜地立在田邊,守護着近地裏幾畦白菜;遠處是大山,依稀看得見山坳裏的房舍,有炊煙升起,與半山的雲牽牽絆絆;山腰裏有條白色的線,那是轉往山外的公路,指向繁華;再往上又是黛色的遠山將凝望者的心思帶到雲深不知處。認真地看眼前這棵樹,樹幹斑駁,貼近地面的根部深深扎進泥土,一步之外有根鬚冒出混同雜草。枝杈沿着樹幹或前或後或左或右生出,穿插有致,搖曳生姿,果然是“樹無寸直”,果然是“樹分四歧”。這些大大小小的枝杈幾個月後會春芽抖擻新葉滿枝繼而濃廕庇日,人們讚美春華秋實卻少有人注意到不起眼的枝幹。只有在冬天,繁華落盡,這棵樹於天地之間盡顯出生命的張力,安於蕭瑟,恪守淡泊。她的稀疏就是來年的繁盛,她以一種最簡潔的方式詮釋生命的本真。忽然明白倪雲林的一河兩岸,枯樹空亭,這樣寂寥的世界是他看遍萬水千山之後對生命的頓悟。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隨着他漂泊7年完成。他展示的是富春江兩岸的峯巒岡阜,陂陀沙渚,是悠悠遠山,茫茫水岸,更是畫者本人的半世飄零,一生執念。那麼,石濤的《打草稿》一定是真正搜盡奇峯得來,四一間大大的房子早被有心地做成畫室。鄉村的夜來的很早,晚飯後,連蟲子都在唱搖籃曲。夜風冷,燈火寥落。這裏卻燈火通明。老師在改畫。這羣人拿着沉甸甸的畫冊,想着白天的景,比對眼前的畫。老師一張張點評,一筆筆修飾,一幅幅作品在抑制不住的驚喜聲中掛起來。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過去了。他們象撿到了寶貝的孩子,欣賞、回味、再欣賞。徜徉在牆上的山水裏。夜已深,興致不減。年輕的老師鋪開一張扇面。筆洗裏換上清水,墨已磨好。色碟裏曙紅、淡墨,一點點的花青與藤黃。寥寥幾筆乾淨利落是蓮的杆,一筆下去紅中有綠,開啓蓮的花瓣,頃刻間躍然紙上是兩朵相依相偎的紅蓮,一枚花苞立上枝頭,嬌俏惹人憐。蓮葉或開或合,或前或後,有水草穿插,竊一捧葉的清涼。這紅蓮紅得不是很濃烈卻很安然,開得不是很張揚卻不瑟縮。她從夏天的荷塘裏走來,中通外直不蔓不枝,攜一縷荷香,裹一身潔淨,穿過秋的雨打風吹,在這個冬夜,與她的主人相會在這間畫室。一定是多少次花開花落朝朝暮暮的等待,多少次荷塘邊的刻意地駐足與不捨地回望,成就了他們前世今生穿越流年的這段緣。

才明白,這山這水,這裏的草木樹石都是有靈性的。這一羣畫畫的人推開羈絆不遠千里而來,是趕赴一場盛大的心靈之約……

返程在冬日的暖陽裏。不是歸途,而是夢想之路上一個新的起點……

七葉草

二○二○年十二月十四日

編輯/亦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