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川
城市裏餐飲業重啓堂食的那天,出門約友人吃飯,在出租車上經歷了許久未見的堵車。司機抱怨錢難賺和城市生活的無聊——除了吃飯、逛商場、看電影,就沒什麼別的娛樂項目了。
國際旅行尚不敢多想,遠程出遊也受限制,城市裏先風靡起了精緻露營。人們熱衷於尋找近郊新開發的商業露營地,在後備箱裏裝上按圖索驥的月亮椅、天幕、户外炊具,隨時準備奔赴人造“自然”——為測試新開封的新裝備,在野外聚眾烤肉、喝咖啡,同時不忘架起手機三腳架。
還是要怪城市娛樂生活太貧瘠。即便是一場遠途旅行,普遍而大眾的方式也不過是訂目的地,然後訂車票、機票、酒店,一番舟車勞頓後,繼續吃飯、逛景點、壓馬路、打卡、消費甚至露營……只是更換下俗世生活的背景幕布。
那麼,一本關於“旅行”的書,要給人看些什麼不一樣的?
“見沒見過一個地方的朝霞和晚霞。”這是作家韓松落衡量旅行的硬指標——需要在一個地方停留足夠久,或者至少需要一些深度的體驗,才能稱之為旅行,否則只是路過。
《浪遊記》的作者有三位:王愷、韓松落、尼佬。前兩位是作家、媒體人,前者多年前跑社會新聞,去了很多偏僻地採訪;另一位西北人,寫了很多影評、樂評和專欄文章;尼佬是給Lonely Planet旅行指南供稿的職業旅行家。行走各地、隨筆記錄是這三位的工作和習慣,來場“六手聯彈”是媒體人王愷的發心,攛掇到一起,就成了這本跟一般旅行文學不太一樣的隨筆集。
從讀者的角度讀旅行文學,若是看單一作者預設目的、計劃的行走記錄,有時不免感到疲憊。但讀《浪遊記》,更容易在心態上保持輕鬆——它的閲讀體驗有些Old School——有些像聽一張上世紀90年代的中國獨立音樂合輯。被其中一兩篇文章驚豔到的感受,類似當年被某個樂隊“一曲入魂”,像開啓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門。不知王愷老師策劃這本合集的時候,是不是也從老唱片裏獲得了些靈感?1970、1980年代的人,還比較容易有些共同的影音記憶。
《浪遊記》在文章編排上也很有意思:它不按時間、空間順序組合。篇章設計成“自在”“鄉愁”“塵間”“味道”“温度”“遇見”“閲世”七個部分,這或許是傳統媒體人策劃組稿的思路,翻起來就像隨便翻雜誌。這讓讀《浪遊記》變成純粹的閒讀:點根香,枱燈下讀幾篇;用腳擼着地毯上打滾的貓讀個幾篇;鉛筆畫畫線,伏在案頭再翻幾篇。兩天,我就“浪”着翻完了。
從書店從業者半個內行的角度看,《浪遊記》的紙質書做得相當考究:小32開+裸線書脊+外封的設計,內文用紙和排版的字號、字距,都考慮到了讀者的閲讀舒適度,小民老二的插畫有種久違的野生氣息,書裏的橫幅攝影都做成了對開跨頁,又能打開鋪平到180度……種種設計細節,都能看到輕盈、舒服、散淡背後的細心思。
想來也略感到遺憾,這本書所呈現的美好——紙刊、紙書、裝幀、手繪攝影、認真走路……在全民數字閲讀和短視頻的當下,都有些小眾。把一本關於旅行的紙書做到這份兒上,近乎於在傳承手藝了。
另注意到一細節,《浪遊記》的每篇文章,開篇不署作者名,這或是三位旅人面對世間風景的謙卑心——或許三位都認同這個觀念:風景不是行走的背景,人對於自上古就存在的自然來説,沒那麼重要。
當寫作者和讀者的自我,都能隱遁於荒野之中,相逢純屬偶然中的偶然。同為過客,能共一路風景,就聊上幾句。景見過了,話講完了,也就該告別了。
結尾署名,是記錄者的如是觀照,像古人一句“屬予作文以記之”。
“風格即一切。”用意大利作家埃萊娜·費蘭特對寫作者的評價標準來看旅行者,也是一樣的——Ta怎麼走路,看些什麼,體驗什麼,跟什麼人交談——組成Ta自己。相信翻完整本《浪遊記》的讀者不會錯識三位作者。《浪遊記》裏的三位,身上都有可辨識特徵:身懷古風、熱愛荒野的西北人是韓松落;見多了生死悲歡、轉向用玩心流連俗世的是王愷;特別能走路、愛喝啤酒的孤旅人就是尼佬。
三位交出的碎片記憶也各有風格:有人於童年溪水邊拾得璞玉一塊,深藏多年,卻於離開故地之時將它扔下山坡,猜想它終將化作宇宙星辰,這是豁然;有人奔赴被世界遺忘的角落,因被塵世苦難觸動,止步於窮街陋巷,這是悲憫;還有人徒步尼泊爾高原,一路鮮見青蔬油水,卻又在離開之後,把村落的日照金山景色忘了,也忘不了旅程中最美味的豆湯飯,這是仁愛。
何為“浪遊記”?精髓該在一個“浪”字。王愷的詮釋——“隨心所欲,沒有目的,經常走神。”這寓意着接納世界以本來的模式運行,接受別人的日常於自己的生活可能相悖,對不在期待之內的意外和必然保持包容。
也唯有這樣,“遊”才能自在。設定了目的方位的景緻,離人歸鄉的風景,採訪路過的偏僻陌生地……若是不帶分別心、不糾結於故鄉他鄉此處彼處,在當下所處的地方能身心合一,周邊的三公里乃至三十米就都有風景可見。
“記”則是隨記,放任自己隨意散漫地記下什麼,讓胸中塊壘或快意彌散開來。信馬由繮地寫,才不會被求成的慾望牽絆住。
可能放任自己去自由行走、體驗的人畢竟還是少數,這也是為什麼《浪遊記》裏寫下的人和事,能讓旅人有惺惺相惜之感。你身邊或許也有這樣的朋友,就像書中《驚起千隻白鶴》一篇提到的馬格,他們並不從事什麼文藝工作,他們只是不安於室,去一個地方不拍照片,也不寫什麼東西,甚至他們並不談論旅行。只有你跟他共桌吃過飯、喝到位的那些罕見時刻,才有機緣聽到些驚人故事。
誠如王愷所言:“沒有一次旅行,不是回到故鄉。”人們去往別處,看風景、閒逛、吃新鮮食物,和人交談。因為陌生景緻充分調動感官,賦予自己身心合為一處的錯覺,然後回到日常棲身之所,是為了能對貧瘠的日常多些耐受。旅行總有終點,旅人總要告別,説起來人的塵世旅行,也就是在尋刺激和謀生存中來回搖擺着度過了。
印象深刻的一段,來自尼佬的伊朗旅程:
他被酒店服務員(廚師)忽悠去爬5604米的達馬萬德——伊朗第一峯。司機拉上去,給他兩小時自由登頂時間,下山後在野外BBQ,吃雞肉牛肉串和蘑菇串,喝偽啤酒、抽水煙,臨行前那人又來推銷包車去伊斯法罕,被他拒絕,寫一段文字,極喜歡:
“兄弟啊,我們有半天來抽水煙,已經是不錯的緣分了。一個習慣孤獨的旅人,可以給陌生的路人微笑甚至眼淚,那也只是因為陌生而肆無忌憚地放空,在熱情沒有化作消耗之前,讓我們愉快地再見吧。”
《浪遊記》之於當下的意義,也就在此。
在我們囿於一地的當下,在紙上,讀一些風吹過的旅程,就在熱情未消退之時,我們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