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下雨的時候,我就會想起大海。這是未曾見過大海的人難以體味的感受。雨聲打在窗外的樹葉上,窸窸窣窣,如月光誘着成羣的海蟹爬上沙灘,成百上千條毛茸茸卻又覆蓋着甲冑的小腿在青白色的沙灘上快速地移動着——我其實並不曾真的見過這般光景,但在恍惚之中,我卻似乎赤腳站立在月夜的海灘上,看着成百上千的海蟹從拍打着灘頭的海浪中鑽出來,窸窸窣窣地移動着,彷彿就像是有看不見的鞭子,驅趕着它們一樣。
後面的這個鞭子驅趕的想象,來源於我在隴西時的經歷,頭上扎着羊肚白的毛巾,身上反穿老羊皮的牧人,揚起鞭子趕羊的情景,莫名其妙地讓我想起月夜從海潮中成羣爬到沙灘上的螃蟹。
而説起莫名其妙,或許也其來有自。記得很早時曾讀過宋人沈括在《夢溪筆談》中所寫的一條筆記,説他當年在陝西任官時,發現關中地方竟沒有螃蟹,有天,秦州一户人家收得一隻幹螃蟹,把當地人嚇得着實不清,“以為怪物”。而這稀奇的“怪物”竟也派上了同樣奇妙的用途——每當有人得了瘧疾,家人就會來借這隻幹螃蟹掛在門上,用來嚇退作祟的瘧鬼。效果説來更奇,得了瘧病的人往往掛上這隻幹螃蟹便痊癒了。沈括在末尾寫道:
“不但人不識,鬼亦不識也。”
人把螃蟹當成怪物,是因為少見多怪的緣故。見得多了,自然也就見怪不怪了。但有些怪物,哪怕你知道它的名字長相與特性,還是覺得很怪,因為它超出了我們的常識。就像成羣的螃蟹在月夜沙灘上爬算不得太稀奇的事情,但倘身後真有個什麼東西用鞭子驅趕,才真是讓人“以為怪物”。
讀牛鴻志的《海洋生物精怪圖譜》,給人的感覺恰是如此,乃是尋常之中的奇怪。譬如書中的“弧邊招潮蟹”,本是極尋常的海蟹,但一旦在作者筆下化為“大夾紅精”,附會以出產琅琊以西“邪國”一位臂力驚人的孫姑娘,投水自盡化為水族的傳説,便多了一層怪異的味道。而文末又説,邪國滅亡後,“鄉民不知揮臂何意也”——細而思之,更覺詭怪。
“大夾紅精”,出自《海洋生物精怪圖譜》。
牛鴻志繪製的海怪已有二百餘種,傳統筆墨與現代博物的奇異共振,結成一集頗為可觀。國畫的材料和技術充當載體,主角卻是海怪,還有海怪背後相對應的海洋生物。神話與現實的雜陳並置,同時兼顧了個體經驗與民俗傳統,乍見之下錯愕難當,久而愈覺丘壑超拔,跌宕自喜。畫家的勤勉、博物學者的嚴謹、考據家的宏富、民族誌工作者的身體力行,當多種身份並行不悖,集聚在同一人的身上,學科的壁壘轟然倒塌。
#打開眼界#
作者|盛文強
《海洋生物精怪圖譜》,作者:牛鴻志,版本:尺寸▪羊毛樹,中國工人出版社,2022年7月。
圖式
怪物成羣結隊地來
成系列的羣像,一種古老的圖式傳統,其源流可上溯到《白澤圖》《山海經》的時代,圖文並置的半人半獸妖物譜系,至今仍有強大的生命力。唐代閻立本曾作《凌煙閣二十四功臣》,是一組功臣的羣像,後來佚失。直至明清之季,陳老蓮《水滸葉子》《博古葉子》、任渭長《列仙酒牌》《卅三劍客圖》、溥心畬《神異冊》等繼之而起,多涉仙劍、怪異之士,但見鬚眉聳動,騰跳雀躍,畫家在片紙之內投入的精神力量飽滿而又酣暢。酒牌、葉子等物涉及搏戲,同一主題下的風格相近的多幅畫片,畫中人物自帶故事屬性,在遊戲之外又有極強的觀賞性和話題性,同時還刺激着人們的收集癖好,近世的香煙畫、撲克牌、洋畫片、水滸卡,都可視為這種圖像傳統的延續,牛鴻志繪製的海怪亦當在此列。
溥心畬《神異冊》之狐客。
海怪形象的視覺綿延,包藏着窮盡海物的野心。古代神話中的海怪傳統極為隱秘,龍宮走卒的嘴臉鮮為人所知,戰袍,官靴,乃至刀槍劍戟,無不裝點着體制內海怪的赫赫威儀。在鱗片、觸鬚、甲殼、長螯密佈的海怪叢林中,身體器官成為破解其原型的秘鑰。魚蝦蟹貝都在向着人的方向演化,擬人的外在形態,意味着獸性退隱,然而卻未能完全變成人形,這説明它們法力低微,作為動物的一面難以剪滅,始終做不得人。
人也熱衷於模仿動物。作者自言曾受到過膠東民間舞蹈的影響,在祭海儀式中,會有漁民扮演成海洋動物,隨着音樂起舞,膠東俗謂之“跑海物”,用來祝禱海物豐收。在“跑海物”的狂歡中,但見蛤蜊精扇動雙殼,蟹精揮舞雙鉗,還有魚精往來攢動。表演者在頭上套一魚頭,或在背後馱着一對蚌殼,模仿海物的姿態。這全然是活着的古典圖式,活在《山海經》裏,活在漢畫像裏,也活在晚近以來的年畫和皮影裏。
清末陝西華縣皮影中的蚌精。
這些海怪來自龍宮水府的基層崗位,甲冑兵刃從自身的硬殼與芒刺中化出,似乎是在模仿中古時期的武將,所謂“褒公鄂公毛髮動,英姿颯爽來酣戰”,其中有些海怪的服裝不限於古裝,而是亦今亦古,雙髻鯊的英倫風大衣,儼然來自現代都市,犁頭魚精的旗袍和半高跟鞋,則是民國風貌。還有長衫,牛仔褲,不同年代的衣裝混搭,似乎在提醒我們注意:海怪是不受時空限制的奇幻生物,不論你身在何時何地,都會與它們相遇。
博物
我看看作妖的是哪種怪物呀?
海怪屬於“神秘博物學”(cryptozoology)的範疇。通過對神秘動物的系統研究,打撈失落已久的古老想象力,自是神秘博物學的題中之義。而借用古典海怪圖式,並推演到現代博物領域,奇趣便產生了:好似古人來到今日之世界,用舊時的思維記載當下的海物,又似今人穿越回古代,用古人的方式來普及現代博物知識,混同今古的互文。
近世以來,博物與神話之間有了清晰的界限,相互之間不可貿然越界。自從科學理性的時代到來之後,門户之見愈深,科學的歸科學,神話的歸神話,二者分道揚鑣,老死不相往來。而在古人那裏,博物知識難免沾染神話色彩,大蜃吐氣、鮫人泣珠也可稱為真理。若以今天的眼光去笑古人愚痴,用科學原理一一駁斥,便是走進了另一種極端。
回到現實世界,蛤蜊本是不起眼的海灘貝類,它的肉味鮮美,生活在十八世紀的美食家袁子才認為“剝蛤蜊肉,加韭菜炒,至佳。”蛤蜊在青島已經成為一座城市的名片,需靠養殖來滿足巨大的需求。城市近郊堆放着廢棄貝殼組成的山丘,海洋動物留下的痕跡如此鮮明,微不足道的貝類正在參與當下的歷史。試想一隻大蛤蜊噴出水汽,在半空中幻化為亭台殿閣,本身就是想象與趣味的勝利,古典時期的浪漫主義難以替代,這與“正確答案”無關。
“琵琶蝦精”,出自《海洋生物精怪圖譜》
牛鴻志創作的海怪有二百多種,是迄今為止最為龐大的海怪羣像。倒錯迷亂的角色設定,令人沉迷其中,真要把人們頭腦中固有的成見一一敲碎。他的參照系當中也不乏現代博物學的圖譜,譬如雙髻鯊、抹香鯨等,它們遠在日常生活之外,難以近觀,唯有海洋的廣袤,才能容納龐然大物自由生長。小型的海物則是常見,可以近距離觀察,常看到他拍攝的鬼面蟹、菱蟹、鰧、針魚、海葵等,得自海灘的發現總是野性充沛,對海物的身體結構也便諳熟於胸:梭子蟹精的自下而上的仰視構圖,並非內陸人所能熟知,口器的形狀,鋸齒邊緣的絨毛,即便化作海怪,也保留着原身的細節,可見其嚴謹。
曾看到明清時期陝甘一帶的民間皮影,《鬧龍宮》的角色中亦有蝦兵蟹將之類,外形卻是河蝦、河蟹,甚至還有青蛙和鱉,內陸江河的動物安置到東海龍宮,用農耕經驗架設的海底世界,遭遇的何止尷尬,從中可看到一個古老的農業國對海洋的隔膜,時至今日,對海洋的隔膜也未曾稍減。
考據
一本正經的荒誕
自明代屠本畯的《閩中海錯疏》開始,海洋動物的專著代不乏人,多集中在閩浙粵。山東半島僅有的一部海洋動物古籍,是清代棲霞人郝懿行的《記海錯》。郝氏以考據家的身份介入海洋動物研究,考察海物俗名的演變,頗為可觀。孔鰩俗稱老般魚,郝懿行認為“般”的古音為“盤”,老般魚即老盤魚,其身圓似盤,故名。如今老般魚已經訛傳為“老闆魚”,既有古義的失落,又有“全民掙錢”的時風侵染,其中的荒誕不言自明。
在歲月流轉中幾經變易的名物,失去了本來面目,音韻的衰變,古俗的消亡,皆不可不查。牛鴻志有考據癖,功夫在畫外,他是古籍的閲讀者,也是方誌的收集者,這便使他有了屬於自己的知識體系,和時下眾多畫家拉開了距離。虛構的海怪形象並不意味着放手臆造,要使虛構抵達實境,變形的海怪才會獲得肉身。
“馬糞海膽精”,出自《海洋生物精怪圖譜》——明明長得像馬糞,偏偏是個典型的刺頭。
海怪從頭腦中顯現輪廓,再到落在紙面定型,畫家暫且充當造物主的角色,除了賦予其形象,還要賦予其獨特屬性。在更為久遠的本草醫藥傳統中,海物幾乎都可入藥,照此看來,海物所幻化的海怪也有神奇藥效,這似乎是致敬了《山海經》的巫藥功能,洪荒年代出沒于山川之間的怪物,多數是可以拿來吃的,“食之不飢”,“食之不瘧”,“服之不癭”,神奇藥效的加持之下,海怪的神秘更添幾重。
李時珍《本草綱目》裏提到的螺貝之類生活在水中,按照古老的陰陽五行學説,水屬陰,皆屬陰性,藥性寒涼,體寒者不宜多食,還有一些屬於“發物”,過量食用會導致疥瘡崩壞。
藥學家的觀念左右着海怪的造型,在古代畫師那裏,螺精、蚌精多被描繪為陰柔的女性形象,民間傳説中的田螺姑娘也即此類。牛鴻志的文字中也特別提到了海怪的藥效,貝類精怪也多以女性形象出現,正是淵源有自。
民族誌
用好奇,讓虛無望而卻步
“全球化”盪滌着地方性,特殊經驗急劇流失。許多單向度的頭腦,已經難以認知稍為複雜的事物,卻仍不知不覺。高度趨同帶來的弊端尤為杌隉,此時愈見地方性知識之可貴,抵禦着日漸扁平的世界。
海洋動物的地方經驗有其特殊性。所謂十里不同風,在作者的故鄉膠州灣畔,灣口的兩個岬角上,同一種動物的名稱則截然不同,屬於不同漁業社羣的命名方式,或許已經歷幾百年的歷史沉澱,形成了相對穩固的方言詞彙。以海瓜子為例,東海海域一般是指彩虹明櫻蛤,或者尋氏肌蛤,屬於小而薄殼的貝類,形似瓜子。而在膠東,海瓜子指的是縱肋織紋螺,南北差異明顯。即便在膠州灣內部,東岸的人所稱的海瓜子,在西岸稱作“海簪”。
作者並未廢輟膠東方言中的名詞,而是任由它們恣行無忌,於是有了海瓜子精、老闆魚精、林刀魚精等帶有地方烙印的海怪,古來未有的奇觀。方言名又與學名、拉丁名鼎足而三,地方經驗與普遍法則之間有了意味深長的對照,方言名稱絲毫不顯侷促,反而野趣張揚,學名和拉丁名遜位為註腳,這正是地方經驗的勝利。由此不得不重新思考名詞所代表的話語體系,以及各自的指涉關係,認知的深化或許會成為可能。
“雙針魚精”,出自《海洋生物精怪圖譜》。
值得注意的是,這套海怪圖的説明文字,往往由民間故事引入,故事的講述者早已面目模糊,時間過去了太久。大人物遺棄的冠冕衣履,在海中化作魚蝦蟹貝,特定地名下的生活故事也是民俗現場的回放——曾經生活在這裏的人們,留下或愚蠢或莽撞的笑柄,後來這些人蜕化為海物,當初的脾氣秉性,也帶到了動物身上,故事在人性的細部引出反思,感慨遂深。
民間舞蹈和皮影的光影聲色未曾遠去,海怪裹挾的元氣洶湧激盪,令人感奮。後來者已經登場,他用頭角崢嶸的海怪對抗虛無,就連虛無也要連連後退了。
本文原是《海洋生物精怪圖譜》一書導言,原文經作者與編輯進行改動,經作者與出版社授權刊載。作者 :盛文強;編輯:李夏恩;校對:趙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