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中數學老師宋曉水,喜歡他的學生私底下都喊他曉水或者水哥。
我和曉水的緣分要追溯到高中入學軍訓的時候。那年軍訓拉練的內容,是要從高中所在的縣城走到鎮上,二三十里路小跑前進還要揹着乾糧,對於向來四體不勤的我是一種極大的挑戰。更為倒黴的是,出了城沒多遠,我就被擠到溝裏去了。是真的就被擠到溝裏去了,因為我站在隊伍內側,旁邊就是一道溝。不久前剛下過雨,裏面全是污泥。我的褲腿一直到膝蓋處都變得污穢不堪。我頓時急了,一瓶礦泉水全倒在腿上衝洗,但也只是杯水車薪,看着糟心的褲腿和腳,哪裏還有心思繼續拉練啊。
同學們早跑了,我從隊伍的前面一直被超越到尾巴上,最後只有稀稀拉拉的人從我身邊走過了。我越想越傷心,不知道怎麼辦,乾脆站在路邊哭了起來(真是挺愛哭的)。正在這時候,一個人聲音説:“這是怎麼啦?”抬頭一看,一個戴眼鏡的男的,看年紀三四十歲?不認識。我暫時停止了哭,給他指了指我的褲腿和鞋子。他表情挺無語的,把自己手裏的水給我,又鼓勵我要繼續前進。我很任性的説,我不走了,我不拉練了,我要回去了。這人鼓勵無果,就沒理我走掉了。再後來,我又被學生會主席撿到,又給我找了幾瓶水,我差不多把污泥衝乾淨了,這才勉勉強強上路,但是再也沒追上過我們班級的隊伍。就跟一些路上結識的散兵結成隊伍,最後搭了個車也到達了。這是後話了。
小半年之後文理分科,我到了11班。上數學課的第一天,我覺得數學老師好像有點面善?但是也沒多想,畢竟我臉盲,而且這學校裏陌生人太多了。但是課上到一半的時候,我們正在安靜的寫作業,在走道間來回走動的數學老師忽然在我身邊停下——現在想想他是徘徊好久終於忍不住了——彎下腰低聲問我:“你是不是在路邊哭的那個女生呀?”我一下子想起了他是誰,頓時臉燒的通紅。他已經直起腰來走掉了,臉上帶着並不明顯的笑意。這就是我的數學老師宋曉水了,他就是那個在路邊給了我一瓶水的男的!
我的數學成績一般這件事,很快就顯現出來了。但是不曉得為什麼,曉水還挺喜歡我的。有幾次我的好友夏跟曉水談話回來,告訴我曉水對她説我很聰明,也很愛鑽研問題。其實我對於這個評價——尤其是後一個——是內心存疑的,我不知道他怎麼看出來的……但是無論如何,我當然是很開心的。我這個人的性格,就是喜歡你怎麼都行,不喜歡怎麼都不行。那時候把語文老師整的雞飛狗跳,看見我就愁,但是卻很聽曉水的話。有一次曉水佈置了作業,我卻一點都沒做,他檢查到我的時候,氣的把我的書揚手就扔了。我毫無怨言,只覺得讓他失望了,內疚萬分。他不知道我其實是個大懶蛋,一切作業我都不想寫的。
忘了高几的哪段時間,曉水每節數學課都要讓我上黑板做題目,每節課至少一次。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每次都會做錯。不管題目是難是簡單,我都會犯錯,很多時候不是不會做而是犯低級錯誤。譬如把運算符號弄錯,少些一個零之類。這些錯誤看起來很容易規避,但我哪段時間就像中了魔咒一樣,不能停止。
到後來,我簡直有心理陰影了。一方面我害怕上黑板做題了,因為我總是出錯,曉水講解時那略帶責備和失望的眼神讓我羞愧的無地自容。所以我從不敢抬起頭看他,都是臉燒的通紅,低頭看着自己的課本。但另一方面,我又非常害怕他放棄我,覺得我無可救藥了,懶得再喊我上黑板做題了。那我更會傷心。這種巨大的壓力讓我的數學課變得格外水深火熱。每當又到了要叫人上黑板做題的時間,曉水邁着他特有的步伐,以不緊不慢的節奏在走廊到間走動,眼光梭巡在我們頭上,我的心就開始往嗓子眼提。當他走到我身邊停下,面無表情的頭朝我一側,説,朱歡塵,黑板上去。我那一霎那不知是悲是喜,機械的站起來,腦袋幾乎一片空白的走上講台,心裏轉動着一個念頭,神啊救救我吧,不要讓我再做錯了。
但是我仍然一直出錯。我在黑板上做題的用時越來越長,每一個環節都謹小慎微。做完了也不敢下去,自己看半天。眼前是寫滿字的黑板,身後是同學的竊竊私語聲,別的同學早就做完了下去了。曉水從不催促講台上的同學,只是在教室裏轉來轉去,輔導下面的同學們做題。但我不用回頭,也能感到他的目光時不時落在我和我的題目上。我想趕緊做好,我想趕緊下去,我不想再出錯了。但也許是獨自一人留在講台上的壓力巨大,我到最後總變得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好容易心驚膽戰的下去,卻總是避免不了低級錯誤。
終於有一次,當我走下講台掃視自己的題目,發現又犯了一個低級錯誤的時候,我徹底崩潰了。情緒到了極點就轉成了反面,我不再低着頭羞愧,而是抬起頭來,看着黑板,看着曉水,面無表情。心裏只有一個念頭,我再也受不了了。那節課下課,曉水轉到我的座位旁邊的時候,我遞給他一個紙條。上面寫的是,老師,請您再也不要叫我上黑板做題了。謝謝。遞給曉水之後我就趴在了桌上裝睡,沒有看他的表情。
十分鐘的課間休息之後,連着的還是一節數學課。我忐忑不安的聽着課,看不出我的紙條有什麼後果。曉水講完例題,又開始巡視教室,看樣子又要叫人上黑板做題了。忽然,我清楚地聽到曉水説:“有的同學,我讓她上黑板做題,她以為我是整她。這樣的同學,可以跟我説,我以後就不整她了。”我眼睛立刻濕了,曉水話裏深深的失望和對我的誤解讓我無法自已。那一節課剩下的時間,我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什麼也聽不進去。 好不容易熬到下課的時候,曉水拎着書出了教室,我幾乎想都沒想立刻跟上去,在樓梯間曉水看着我詫異的回過頭,我結結巴巴但鼓起勇氣説,宋老師,我沒有覺得你在整我……我是覺得我一直做錯,讓你太失望了……
曉水的臉上和眼中,一霎那迸發出燦爛的笑意,他笑着説,沒事。沒再説什麼就轉身走了。我也笑了,站在原地傻樂。
下一節數學課如期而至。叫人上黑板的時間也如期而至。曉水還是像往常一樣緩緩從講台上走下來,我的心繃緊了,他越走越近,終於,面無表情的對我把頭一點,説,朱歡塵,黑板上做題。 那瞬間我的激動難以言喻,在旁人看來不過是我的又一次出醜,但這輕輕一點頭的意義之重大,只有我和曉水才知道。當我拿起書走上講台的那一霎那,我的的確確看到曉水的眼角有藏不住的笑意。
那一次我是不是把題做對了,其實我不記得了。若我沒記錯,我好像仍然錯了。但我不再緊張,因為我知道即使我做錯了,他也不會放棄我的。後來不知什麼時候,那個一定會出錯的魔咒,就解除掉了。面對會做的題目,我很少再犯低級錯誤,上黑板不再是我的夢魘,而成為一種樂趣。我的數學成績,也漸漸的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