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城東的朝外芳草地居住過四十多年。隨着歲月的變遷,朝陽門外那一帶的建築、街巷、道路和地名也發生了不少變化,很多地方由原來灰色低矮的平房,變成了一片片嶄新的居民小區或高樓大廈,也有的地方從原有的一座座建築物變成通衢大道,而地名的變化也不少。如果把這些地方几十年前的照片與現在的實景作一個對比,一定有種“換了人間”的感覺。
至於説到芳草地,現在那裏的幾條大街,還保留着過去的一些痕跡。芳草地西街的兩邊長滿了茂密的槐樹,每年暮春時節,滿街潔白的槐花盛開,芳香濃郁,香透了一條街。夏天的時候,東西向的日壇北街上有高大茂密的白楊樹,綠陰匝地,把整條大街遮得嚴嚴實實,走在大街上,給人一種很舒適的感覺。芳草地西街再往南,日壇東路和秀水南街那邊種了不少銀杏樹,每到深秋季節,金黃色徹天徹地,把秋天的顏色盡情地呈現,引來無數漂亮姑娘在這裏駐足留影,也把歡笑留在這裏。
皇姑庵塔攝影 尼·甘博
史書記載為“黑松林”
四十多年前,我們家剛搬到芳草地的時候,我看過著名作家浩然的長篇小説《金光大道》,作品中的主人公高大泉就住在一個叫芳草地的村子裏。我心裏當時挺自豪,我們好像生活在小説的環境裏,挺詩意的,能跟電影裏的名人沾上邊,心裏也挺高興。其實當時的芳草地除了西邊有幾幢樓房外,還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平房,每條街巷裏來來往往的人們都是城裏人的裝束,沒有一點農村的氣息,只是那地方叫芳草地。我們家就住在芳草地西街一幢普通的居民樓裏。
後來,我中學畢業後就參加工作,單位在芳草地西邊不遠的一家運輸公司,單位裏有很多老北京,他們在京城生活了一輩子。我從他們的聊天中聽到一個地名:赦孤堂。向他們請教後才知道,我們家就在那裏,一個地方有幾個地名,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自然引起了我的興趣。我專門去查了一些本地的文史資料,知道我們家那裏還曾有過另一個地名:黑松林,只是年代更加久遠。
朝日壇的西欞星門
據史料記載,明嘉靖年間,北京的壇廟周邊多種植松柏。明萬曆年間蔣一葵的《長安客話》中記載:“朝陽門外的東南方向,東嶽廟南數百米即朝日壇,壇外古松萬株,森沈蔽日,都人所謂黑松林也。” 明清時,日壇外黑松林是遊宴、乘涼勝地。明代孫之茂曾在《蝶戀花》中寫道:“畫扇輕衫,隨意城東步。笑逐鈿車歸去路,灑香一桁青松林。”清朝吳長元的《宸垣識略》也描述黑松林為“古松萬株,森沈蔽日”,估計是引用了《長安客話》。1530年,黑松林那一片地塊被清王朝闢為一處皇家園林,保留了朝日壇,也就是現在的日壇公園。清代晚期,那裏的松樹被砍伐了很多,又形成一片天然草地。當黑松林逐漸消失,變成草地和麥田的時候,便有了芳草地的美名。
為何在民國時會有“芳草地”之名?蓋因城市的擴大,居民的遷入等原因,使黑松林的樹木被砍伐了一些,原來的地界上又生長出其他草木。夏天的日子裏看上去,也是一片芳草萋萋鬱鬱葱葱,草木長得茂盛喜人,大概是為了有個區分,人們管這片新地方叫:芳草地,原來的地名逐漸被人遺忘。
我家離日壇公園很近,經常去那裏轉悠。公園裏至今還有44株樹齡幾百年以上的古柏樹,仍舊鬱鬱葱葱地生長着,其中一棵九龍柏最有名,已經一千一百多年樹齡了,因其枝幹遒勁,樹上分了九個叉好似九條龍而得名“九龍柏”。九龍柏屬於柏科側柏屬,樹高11.7米,胸徑156釐米,冠幅東西16.5米,南北15.4米。
根據一副舊時的地圖推斷,我們家那棟樓就建在黑松林的舊地上。説實在的,我很少見過萬株柏樹的壯觀景象,但小時候逛過很多次天壇公園,那裏古樹很多,我就覺得是一種很美的景色。我曾經在自己的另一篇文章《日壇的樹》中寫道:“夏天的日子裏,無論白天怎樣的酷熱,只要太陽落山後,它周圍的樹很快就會驅散暑熱,散發出涼爽,而且四周都有涼風徐徐吹來。再看那裏的周圍是無邊的綠色。夜晚到那裏散步,小憩納涼都是好去處。我因此特喜歡日壇的樹。”遙想當年,我總覺那時黑松林的松樹應該等同於今天的天壇公園。夏天也是京城一處休閒納涼的好去處。
黑松林之大,從別的方面也得到一些印證。韓老先生今年八十三歲,一直居住在芳草地附近,現住在芳草地西巷平房裏,他告訴我:日壇公園的東北角過去是一個皇姑庵,就是皇家女子出家的寺廟,現在的朝鮮使館前邊是幾棵高大茂密的松樹,那裏以前也有一個寺院。德國的尼·甘博於1917年到1919年之間在北京拍過一些古蹟照片,其中一幅照片上是皇姑庵塔,正好印證了韓老先生的話。
老照片中的皇姑庵塔位於日壇東側南菜園皇姑庵外,共有三座古塔。皇姑庵坐北朝南,兩進院落,原有尼姑居住,1949年以後,尼姑還俗了。據説皇姑庵是康熙年間蘇麻喇姑出家的地方,所以有此稱呼。1951年修建日壇公園之時,皇姑庵被拆除。
“芳草”之名寓意美好
有一份資料表明:芳草地這個地名始於民國初年,到了民國二十二年(1933年),《北平地名典》已正式有了“芳草地”之名。據此書記載,芳草地約在今東大橋路與芳草地西街之間,其南為麥地。1954年時,這一帶的街巷分別被稱為芳草地東巷、西巷和北巷。
在古代,“芳草地”一詞曾讓歷代文人墨客們不惜墨筆,留下詩章。宋朝詩人陳允平在《玉春樓》一詩中寫下:“迢迢春夢頻車裏,堪恨洛陽花漸已。斜陽日日白相思,三十六坡芳草地。”同為宋人的張榘也曾在一首《浪淘沙》中寫道:“雨過暮天南,高下青巒。小樓燕子花春寒。多少夕陽芳草地,霧掩煙漫。”元代的劉唐卿在《白兔記》寫道:“春遊芳草地,夏賞綠荷池。秋飲黃花酒,冬吟白雪詩。”“芳草”一詞也有美好的寓意,在同類題詩中反覆出現。
以《芳草》為題。唐代詩人黃滔寫下:“澤國多芳草,應從取平後。年年長自春。應從屈平後,更苦不歸人。”羅鄴寫道:“芳草和煙暖更青,閒門要路一時連。年年點簡人間事,唯有春負不世情。”唐朝大詩人崔顥也留下了:“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的詩句。宋朝詩人王安石在《芳草》中寫道:“芳草知誰種,緣階已樹叢。無心與時競,何苦綠匆匆。”儘管這些詩詞中所提到的“芳草地”和“芳草”,都不是今天真正意義上的芳草地實際地址,但古人眼裏的芳草地和芳草這些詞彙,無疑反映着對和諧舒適優美的自然景觀和不盡鄉愁的思緒。一些地方最初只是以一種物質形態的面貌存在着,在經過文人墨客的描繪後,才具有精神性。彷彿出色的匠人手裏捏出的泥人,被吹拂進了生命的氣息,活靈活現。而芳草地的地名一直沿用至今,也反映着人們對美好生活的一種嚮往。
除黑松林之外,我住的芳草地西街還曾經有過另一個稱呼——赦孤堂。這是因為隨着城市的擴大,芳草地的西北角形成了新的街巷。清代在芳草地西北角的街巷裏建起了一座寺廟,叫赦孤堂,它在今芳草地西街北端路西,是一處慈善救濟機構,為因窮苦而死的人舍骨灰罈子,也做着收養孤兒和救濟孤寡年老窮人的善事。周圍有不少平房,住着很多普通老百姓。那條從北到南的衚衕就叫:赦孤堂衚衕。後來國家話劇院宿舍也建在這條街上,最初也是一個院落一片平房。這個地名使用了多年,人們都已經習慣了。1975年我們家搬到芳草地之前,那裏才正式更名為:芳草地西街。當時的芳草地已經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平房,有灰舊低矮的老房子,也有整齊劃一的紅磚房,街道里的平房院落也比較規整。北邊有了朝陽中學(最初的崇真女子中學),南邊建起一所芳草地國際小學,一條馬路橫穿東西。
幾十年過去了,芳草地又發生了日新月異的變化。原來的平房院落被拆掉許多,建成了一棟棟樓房。不但有了公寓式的高級住宅,還有了著名的僑福芳草地,這是一個集高檔消費、休閒娛樂於一處的地方,每天總是顧客盈門。從遠處看去,那裏的建築高高低低,很像音樂的音符,彈奏着美好的生活。
城市裏的每一個地名或許都有一段深藏的歷史,也是一種社會變遷的結果,芳草地也是如此。
來源:北京晚報 作者 紀建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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