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漫記·25 天下第一險
天險有什麼了不起?
有路還怕過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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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引子
昨夜,在道路施工的喧囂的中勉強入眠。
早上醒來發現,半夜衝出去許久未歸的相公,居然又睡在旁邊的牀上,顯然他沒有被那幫四川民工埋在水泥管道里。
“昨晚幹什麼去了?”我問道。
“找老闆,讓他把外面的施工停下來。”相公無精打采地説,“結果等了半個多小時。”
“你幹嘛不直接找民工?”
“找了……沒用。”相公支吾道。
“找老闆有用麼?”
“停了一會兒……就又接着幹了。”
“後來你跑哪裏去了,到別的房間和人睡覺了?”我質問道。
“沒有。”相公道,“怕吵,去車上睡了。”
“車上安靜麼?”
“一樣的……”相公聲音越來越低,大約是困得不行。
“你這模樣今天怎麼過通麥?”我也急了,“要不要休息一天?”
“怕什麼!”老司機相公陡然來了精神,“什麼路我沒開過?”
“那可是天險呢!”
“有什麼了不起的。”相公一臉不屑,“只要有路還怕過不去?”
本日行程
心態歸心態,今天的路可真不好走。看看這衞星圖,從林芝市的八一鎮到波密縣城,白色的都是雪山,我們要在這一道道雪山的夾縫中硬擠過去。將要面對的是中國公路第一天險。
01 江南林芝
林芝地區位於西藏東南的雅魯藏布江下游,平均海拔3000米左右,最低處僅900米,是世界陸地垂直地貌落差最大的地帶之一。
在青藏高原高原海拔最低的林芝,地形就像是個漏斗,中國出口徑流量排第三的雅魯藏布江——前兩位是長江和珠江——在世界屋脊上橫貫了一千多公里,終於在這裏找到了喜馬拉雅山脈終點,從著名的墨脱縣奔騰而出,衝向印度。來自印度洋的暖濕氣流又反向撲入,與這裏的高山峽谷撞個正着,造就一座座山的奇觀:山腳下是熱帶氣候,然後就是亞熱帶、温帶、寒帶,層層而上,山頂或許就是冰川。
在青藏高原的衞星圖中可以看到,右下角白花花的一片的就是林芝以及藏南的山南地區,這裏的積雪比西藏別的地方加起來還多。
修訂版注:積雪越多説明海拔越低,空氣濕潤,也更益於人類生存。地圖的右上角積雪區則是衝突不斷的克什米爾地區。中印為何在總是在這兩個區域發生衝突?因為藏南與克什米爾是喜馬拉雅山脈這一堵高牆的兩端。
林芝氣候濕潤,有大片的原始森林,自然資源頗為豐富。
景色宜人、空氣清新、氣候相對温暖,林芝被稱為中國的瑞士,西藏的江南。
聽起來很棒的樣子。
據説這些年有很多內地的老闆跑到林芝來買房子,夏天飛過來度假。看得出,林芝的首府八一鎮已不算小,仍在瘋狂地擴張,一棟棟高樓拔地而起,售樓部滿大街。比浙江省面積還要大的林芝地區,十年前才只有十幾萬人口。
交通的改善、旅遊的發展已經徹底改變了林芝,到西藏來旅遊,體會了嚴酷的高原環境後,看看反差很大的林芝,或許也挺有意思吧。
我們幾個對此卻並無興趣。來自雲霧繚繞的廬山腳下,冬天漫山積雪,夏天處處瀑布,長江之濱,鄱陽湖畔,住在九江的我們跑到西藏看江南,有意思麼?要説有着數百棟純正歐美別墅的廬山頗具歐洲風情也還靠譜,林芝這個昔日的蠻荒之地還好意思説是瑞士?滿大街新建的商品房有什麼檔次可言?
林芝地區行政區劃圖
或許是我內心的抗拒吧。從江南來西北,就是想看看塞外風光,為什麼要看塞外江南?到西藏,就是想體會高原風情,為什麼要看中國瑞士?與其這樣,我幹嘛不蹲在家裏看江南、去瑞士看阿爾卑斯山?
雨中的林芝
清晨起來,窗外雨水漸止,漫天烏雲。我們再次討論行程,原計劃是要在林芝停留至少一天。
這種天氣情況,可以肯定的是最有名的南迦巴瓦峯沒可能看到。附近還有雅魯藏布江大峽谷,那裏的江水180度大轉彎,擁有世界上最深最長的大峽谷兩項認證。
我們的領隊李兄曾經去過,他説那個所謂的景區門票價格奇貴,遊客根本看不到那個大轉彎。
想想也是的,由於山勢過於陡峭(峽谷深達5000米),大峽谷的很多地方猴子都過不去,更別提人了。林芝的有些區域,至今還沒有過人類的足跡。
既然如此,也就放棄吧。昨晚被樓下吵得昏頭,也都沒了玩興。
退房上車,駛離林芝。
昨晚的淫雨濛濛給我的感覺不好,今日再看它的首府八一鎮,卻有不同的感受。
林芝的確是個很宜人的地方,河流沿城而過,水旁柳樹成蔭,注意,是柳樹出現在西藏。白雲在山腰繚繞,城市異常潔淨。
由於這是旅遊促進發展的城鎮,並沒有太多藏族的建築和民風,站在寬闊的街道旁會覺得這裏與內地的縣城沒有什麼不同。
對漢人而言,低海拔且空氣質量極佳的林芝,或許是西藏最宜居的地方。雖然它很不西藏。
02 翻山越嶺
離開林芝,開始攀爬海拔4700米以上的色季拉山。沿途的樹木更加茂密,從山腰向下看,平地處竟然有魚塘,更不用説片片麥田,這與昨天經過的那麼多瘌痢頭山形成了極為強烈的對比。
色季拉山的埡口上遍地經幡。看地圖,不遠處就是海拔接近八千米,號稱“中國最美十大名山”第一名的南迦巴瓦峯。不出意外,這回看不到它的尊榮,在氣候如此濕潤的林芝,夏季能看到這座神山山頂就是緣分。這次沒緣,下次再來吧。
色季拉山隘口
跨過色季拉山隘口,空氣更加宜人。隨着海拔的下降,植物愈加豐富,喬木愈加粗大挺拔。
這是一段很長的下坡路,海拔落差達到2500米。難得遇到這麼好的柏油路,開車可扶搖直下,極為順暢。看路旁青山綠樹,恍惚駛入廬山植物園。接近山底,但見遍野黃花綠草,農舍點綴其間。到這裏才理解到,林芝被稱為西藏江南,的確名不虛傳。
在下山路的最後一段,遇到幾位前往拉薩的長磕的藏人。停下來聊幾句,由於對西藏的地理不太熟悉,沒聽懂他們從哪裏來。為了這次朝拜他們已經走了五十天,去拉薩還要一個月。
我把自己身上那條離開拉薩時戴着的哈達獻給了那位小夥兒。樸實的藏族農牧民很好相處,你對他們拍照,他們會欣然接受,你對他們微笑,他們也一定會對你靦腆地報之一笑。他們在微笑的時候,一般不會與你對視,但眼神是純真的。
我個人對長磕這種宗教儀軌持保留態度。這次西行中遇到做長磕的,只有布達拉宮和大昭寺外數年輕的僧人,帶着決絕、嚴肅的表情外,那些普通的藏族百姓,臉上總是洋溢着一種輕鬆,時而露出微笑,彷彿這種我們看起來挺艱苦的修行對於他們而言不但不算什麼,更是一種享受。
想起從尼泊爾回來的路上,那位藏族司機對我説:從宗教中獲得的精神的快樂高於一切物質享受。
是這樣麼?
戴着我送的哈達的藏族小哥
03 天險通麥
下山公路降到了江邊,海拔只有2000左右,這裏就是著名的通麥天險。全長只有14公里的通麥,是川藏線上交通事故最多、堵車時間最長的路段。運氣不好,在這裏等上三五天也是常事。
我們進藏的七月初,有幾輛車在過通麥時被泥石流砸了,路斷了幾天。去年通麥斷路的時間更長。
有人説,“川藏難,難於上青天”。其實最難的不在插入青天的高山隘口,而是全路段海拔最低的通麥(從康定開始計算),它還是全世界第二大泥石流路段。
通麥天險還有一個司機們不喜歡的名字:“通麥墳場”。
川藏線海拔圖
到來之前還覺得奇怪,為什麼短短一段路,幾十年都修不好?到了才明白,還真就是沒轍。
路建在陡峭的山崖上的,數十米下就是雅魯藏布江,大堆極為脆弱且易崩裂的石塊,鑲嵌在土質疏鬆的山體中。此地氣候濕潤,又有強烈的板塊運動,造成在夏天雨季期間無時無刻都有可能塌方崩路。這種地段,只能臨時修修補補,根本沒法做出高等級公路,即使再好的路面,可能在幾天後就會被洪水沖垮、落石打斷,或者被泥石流掩埋,因此只能任其成為一條爛泥路。
由於修建難度太高,少數地段難以相向通行,如果對面來了輛載重貨車,那就要商量着怎麼彼此避讓。
與我們頭幾天在色達五明佛學院等處相比,通麥對駕駛技術的要求並不高,但這裏是川藏線的必經之地,來往車輛過多,會車成為一道道難題。
在開行過程中需要時時停車,一羣人下來研究如何移位,甚至由於車輪在泥地裏面打滑,大家都要一起推車。這也是天險路上最有趣的事情,你若不覺得好玩,那就會焦躁無比,14公里在基本順利的情況下需要開行3個小時,你走路絕對比開車快。路面狹窄到即使是能夠見縫插針的騎行者也只能跟着車後面走,因為根本沒有縫隙可以鑽。一邊貼着山崖,一邊靠着懸崖。如果運氣不好掉江裏去了,也不會有人管,因為根本不可能生還。
通麥到處都有修路工人和工地,這裏的維護工作永無盡頭。
這讓我想起希臘神話中的西西弗斯,他不停地將巨石推到山頂,石頭又滾下來,再推上去。通麥正相反,把石頭推到江裏去,又掉下來一堆,推下去,又來一堆,沒完沒了。
要解決這種問題,只能打洞,以現有的築路技術,再爛的山體也能建隧道。事實上國家也正在這麼做,估計再過兩年,通麥天險就沒了。
號稱天下第一的通麥是不是真的很可怕?我們過去了是否值得驕傲?
其實真的沒啥,一年年的這麼多車不都過去了?雖然發生的交通事故總數在全國遙遙領先,但輪到每個人身上的概率並不高。
我們前面一位老兄,駕駛技術已經達到了你讓他方向盤打左他一定打右的特級水平,沿着靠懸崖的路這一側開那麼久,也沒衝入江裏,真讓人着急。
自己技術不行,聽別人指揮,跟着走就成。
這裏真讓人無奈的是,如果下雨,你卡在通麥的路上,車輛絲毫不能移動,卻看着山上的石頭搖搖欲墜……我覺得天氣不好就別過通麥了。
在這條全中國乃至在全世界最危險的路段裏,據説沒有交警,起碼我這回沒遇到。出了問題,自己解決。交警也沒辦法過來援助。
你會發現,當人人都陷入困境時,必然達成協作體系,羣眾們可以自發解決問題。有時候,政府的角色不是必須。
我們這回很順利,三個多小時就跨越了十四公里長的通麥,比步行還是慢了點。
剩下的路段就很舒適了,冰川、雪山、綠樹、草地。山坡上的植被與南方已經無異,地表鋪滿蕨類植物,空氣潮濕而清新。這裏真不是人們心目中的西藏。
晚上,到達林芝地區的波密縣,一座在羣山環抱中因旅遊而繁榮的小縣城。由於住宿價格奇貴,我們就找了家縣城外藏民開設的青年旅社,40元一張牀,四個人一間房。
旅社的對面,轟鳴的江水奔騰而過。波密的夜晚,略寒冷,空氣清冽。
尾聲
一間內地100塊不到的普通房間,在波密開價到360。於是大家決定住青年旅社,條件艱苦點,但每個人能省下140。
“咱們節約點錢去改善伙食吧。”無肉不歡的相公建議道。
“好!”膳食總指揮華哥表示贊同。
於是去找川菜館,我依然緩緩地跟在後面,也不表態。
但見他們從一家裝修很一般的川菜館裏走出來。
“太貴!”華哥搖頭道。
想想也是,住宿這麼貴,吃飯怎能便宜。
“這麼樣吧,我們吃得再省點,然後出去放鬆一下怎麼樣?”在一家早晚餐兼做的路邊小餐館坐下來後,有人建議道。
“好!好!”有人附和。
飯後,相公開着車帶着我們在小巷子裏面轉,看上去他業務挺熟的。
車停在路旁,不遠處有家KTV,旁邊還有按摩店,幾位新潮暴露的姑娘踏着高跟鞋“嗒嗒嗒”地搖入店裏。
“這裏怎麼樣?”有人提議,“進去吧?”
“好,進去。先抽支煙再説。”
一支煙抽完,有人點起第二支。
“怎麼説?”有人問。
“走吧,回去睡覺。”
藏民開的青年旅社
修訂版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