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頂可可賽極門峯
楊戈
可可賽極門峯太遠了。可可賽極門峯,又稱玉珠峯,意思是美麗而危險的少女,海拔6178米,是崑崙山東段最高峯,我計劃今年攀登此峯。
2020年年初,我們通過川藏登山隊向青海登山協會申報了玉珠峯攀登計劃。六月份,川藏隊對我們瀘州隊的3名隊員進行登山體能綜合素質測評,針對我提出了體能要求:一個月內減重十斤;必須60分鐘內完成十公里越野跑;低海撥地血氧含量必須達到100。最後,由市人民醫院出具體檢報告,再判定身體素質是否符合登山身體條件。
七月份一個月,我通過訓練完成了所有要求,綜合體能達標。
七月底,我們通過青海登山協會資格審查並正式報備,獲得登山許可證。我和川藏隊反覆研究,為節約時間,準備用速登的方式,完成玉珠峯的登山計劃。
八月一日下午,我,風暴,山貓,一隊三人從成都直飛格爾木,傍晚飛抵目的地。在飛機降落的過程中,我從舷窗看出去,大片的土黃色的浩瀚戈壁,縱橫的溝溝壑壑,大片大片的雪白的鹽鹼田,點綴在大地的深藍色的湖水,色差對比十分強烈,視覺效果非常震撼。整個大地顯得異常的苦難、滄桑。由於緯度高,缺乏綠色植被,導致氧氣將更少。
我從相關資料看到,玉珠峯5050米大本營的含氧量就相當於南方高山海拔6300米!登玉珠峯的兩大難點是缺氧導致旳高原反應和狂風暴雪。這也註定我們所登的玉珠峯比南方同海拔的山脈更難。
接機的是當地朋友。本來準備下機即刻奔赴海拔4200米的西大灘營地,但朋友堅決反對,他的理由是如果沒有高海拔漸進適應,將會影響登山狀態,因此朋友強烈建議當晚夜宿海拔只有2730米的格爾木,我們採納這個建議。既然住下,等待我們的自然是朋友安排的青海特色的饕餮大宴,水煮羊頸肉、八珍湯、釀皮、老酸奶和罾蹦鯉魚,當然少不了家鄉酒。最讓我難忘的是西寧灘羊的羊頸肉,無比鮮嫩,朋友説格爾木的灘羊吃的是藥材,喝的是帶鹽鹼的雪水,且運動量大,所以肉質特別鮮美。他們除了吃格爾木的羊肉,拒絕吃其他地方的羊肉。
經過一晚休整,第二天,我們驅車三小時到達西大灘營地。根據川藏隊説明,會合點是“西大灘大飯店”,在西大灘鎮轉了兩圈,才終於在一個白色平房看到“西大灘大飯店”店招:好大一個飯店!飯店門口是青藏公路,再遠是玉珠峯的北坡,一串的雪山依次排開,像一條卧着的白龍,龍頭就是玉珠峯。在這裏我們與川藏隊的高山協作阿登和桑珠會合。兩個藏族青年都是西藏登山學校的畢業生,精瘦結實,雖然年輕,但經驗豐富,曾經登過珠穆朗瑪、希夏幫瑪、瑪納斯努等8000米級別雪山。
由於我們執行的是速登計劃,和川藏隊會合後,沒有時間逗留,隨即前往5050米的大本營進行適應性訓練。
路過可可西里三江源的外沿地帶,我們駛上了荒野土路,一望無際,而我説不上是草原還是戈壁,準確的來説是大面積的戈壁上長了一些低矮的草株,在黃色的土地上染着一片片黃綠色的色塊,像大地得了“鬼剃頭”的皮膚病。
藏羚羊隨處可見,驕傲的撅着白色屁股歡快地跑着。當地司機介紹,由於近年來環保和動物保護工作做得好,野生動物多起來了,藏羚羊、野驢、草原狼、熊······各種野生動物數量增長迅速。
中午我們到達了大本營,在這裏將進行四小時適應性訓練,隨後再返回西大灘,再後兩天將直接繞過大本營奔襲C1營地和衝頂。大本營的訓練地有砂石、冰面、河流,桑珠要求我們負重徒步四小時,主要目的是適應高海拔的攀登狀態。由於時間較短,大家的高反不是很厲害,相反,狀態較佳,歡聲笑語,欣賞美景,甚至每人還撿了一大塊崑崙奇石。
重回西大灘,我覺得訓練強度不足,決定沿着戈壁的小山坡再徒步適應。這時有個小插曲,遠遠兩個警察追了進來對我一番盤問訓斥。原來,單人進戈壁較危險,前不久一個江南女孩子單身穿越可可西里失蹤,昨天才找到,已經被草原狼啃得只剩部分骨頭殘骸。
夜宿“西大灘大飯店”,大飯店配套也是“齊全之極”。沒有廁所,只能到大飯店周圍隨地解決。大飯店內沒有排水系統,不能洗漱,只能接盆水到大飯店外簡單擦洗。沒有電,每晚只能用柴油機發電,而且只保證兩個小時,每個房間兩張牀,每牀配黑乎乎的兩牀大棉被,八月天的西大灘入夜如冬!幸運的是飯店接待“大廳”的長明火爐迎接着青藏線南來北往的客,也無限提供着寶貴的開水和温暖,這個可比五星級酒店強。
當夜,我們三個隊員由於適應時間短,海拔落差巨大,不同程度出現了高反。緯度高、含氧量低,氣壓低,心肺加速工作,吸進氧氣少,呼出二氧化碳多,帶來頭暈、噁心、肢體麻木、反應遲緩等症狀。風暴晚飯沒吃就睡了,一夜木板硬牀隨着他的輾轉翻身吱吱作響,彷彿是在與命運作無情抗爭。
由於事前我們瞭解到玉珠峯攀登技術要求低,我們確定的是速登方案。但是我們太低估玉珠峯了,對自己過於自信。按計劃,我們第二天將直接跨過大本營直登C1營地。後來,我們發現這個決定是個錯誤。
早上起來,我開始出現較重頭疼、全身發燙的症狀。我看另兩名隊員比我還不如,他倆呆坐在牀上,目光呆滯無神,對外界信息完全無反應,就是呆若木雞的真實寫照,足足等他倆一個多小時,他們才緩過神。我們在大飯店外面的小食攤簡單吃了早餐後,即開始長途奔襲C1營地的攀登。車程2小時我們到了大本營,稍事休整便向C1進發。
這一路經亂石灘、冰面、冰河、陡坡,還要經過八級大風的山脊。桑珠帶隊,阿登墊後,桑珠嚴格控制着攀登的節奏,我們每登一步深呼吸一次,每半小時休息十分鐘,不停補充能量食品和水。除了特別的累,沒有更多的懸念,只是在經過山脊樑時必須穿越八級風口,山脊樑的兩邊都是懸崖,八級大風幾乎能把人吹飛起來。大家幾乎是貼着地爬在地上穿過風口。當我們到達C1營地時,回頭映入滿眼的是廣袤而寬廣的可可西里大戈壁,俊美而神秘,這是我這生看到的最壯闊的一幅油畫。黃黑色的戈壁為底色畫布,翡翠般碧藍的湖水是鑲嵌在戈壁上的寶石,天地相連,近處太陽發放出的光箭穿過雲隙直刺大地,斑駁迷離,遠處烏雲雨霧將天地粘在一起。山體一側。巨大的冰川伸向遠方,冰川下面低沉的咆哮着的冰河,這就是長江的源頭!
我們花了六個小時到達5600米的C1營地。阿登和桑珠,馬上開始搭建帳篷,我們三個完全虛脱,這是我們露營的新高度。這個海拔相當於低緯度的6200米,又是一個新的適應過程,我心跳頻率達到120次/分,心似乎要蹦出胸膛,頭痛若裂,估計唐僧給孫悟空念緊箍咒就這感覺,噁心,全身發燙。我們三個在避風處等着帳篷建好,思維已完全停頓,身體此時已不是自己的了,因為頭腦已經無法指揮身體各器官運行。不知何時,兩個高山協作通知帳篷已經搭好,我們三人鑽進狹小的帳篷,裝備沒卸即昏昏然睡過去。
高山協作馬不停蹄地用高原雪地噴燈開始化雪燒水、做晚飯,不知過了多久,他倆把我們推醒通知吃晚飯。晚飯是煮方便麪、白水蛋,寶貴的食物由於高反根本咽不下去,勉強吃了半碗,強忍不吐出來,因為不吃就難保體力。
按計劃我們將於夜裏3點開始衝頂,傍晚6點不到,大家開始睡覺。我們沒有充分適應性的訓練就開始在那麼高的海拔睡覺,睡在凹凸不平的地上,腦袋上如同插着若干根鋼針,胸口上壓着百斤石板,肺裏像滿灌水。夜幕降臨,陣風大作,咆哮着撕扯着帳篷,同時裹挾着雪打在帳篷上發出炸裂聲。我很懷疑,這暴風雪是否會將帳篷掀飛到懸崖下。思想在醒與眠、人間與地獄不停轉換。痛苦地捱到2點,桑珠和阿登把我們叫起來吃早飯、穿裝備,準備登頂。我們三個像無魂的木偶,機械地起牀、穿衣、解手。忽然,風暴沮喪地回來問桑珠:“我是否身體出問題了,屙不出尿”。山貓更誇張問桑珠:“我更嚴重,我找不到我的xxx了!”都是高反惹得禍。
風已經停了,璀璨的銀河誇張的掛在天幕,那麼清晰,那麼寧靜,那麼壯觀而深邃,彷彿一伸手就能摸到。帳篷外積了厚厚的一層雪。桑珠、阿登已經早起為我們煮了熱騰騰的牛奶,胃口已有些恢復,但頭痛昏沉,渾身無力,這個狀態能衝頂?
3點,桑珠和阿登幫每個人穿好裝備,本來簡單的動作,每個人都不想去獨立完成,而是依賴兩個年輕的高山協作。穿好安全繩、高山靴、冰爪、羽絨衝鋒衣、高山手套等登山裝備後,開始向峯頂出發。
衝頂的過程,每上升一步便停一下,留夠時間充分呼吸。玉珠峯沒有那麼險,但它的艱難是含氧量太低了。我們埋着頭艱難攀登,不敢看山上方,怕因看見困難而失去信心,其實因天太黑霧太大什麼也看不見,只能重複桑珠的腳印一步一步向上挪。我們不斷給自己設定小目標,先是30步休息3分鐘,再就是20步休息3分鐘,再10步……。頭越來越痛,胸越來越悶,體能逐步耗盡。在最後一個一百米,桑珠安排大家在一塊稍平坦的雪坡休息、喝水。不一會,桑珠和阿登突然大聲喊叫,我回頭一看,原來風暴和山貓直接睡着了。這是高反的終極表現了,一旦睡過去 ,可能永遠睡在這兒了。
桑珠、阿登將大家拖起來,打着氣,鼓着勁,要求大家對最後一百米大雪坡發起衝頂鋒。平時跑一百米就是十幾秒的事,但此時此刻感覺是天與地的距離。坡度已達70度,完全依靠路繩和上升器了,每上升一步如同拼命,我覺得心臟已經完全超越身體極限,我擔心是否會像汽車發動機,突然爆缸。
一步一步向上移,時間一分一秒地過,接近早上9點,終於我們登上了6178米的可可賽極門峯頂。
這裏是終極目標,此刻的頂峯因為風暴,大雪,什麼也看不清,但此時的心情就是最好的風景。
峯頂氣象變化莫測,頂峯關門的時間已將臨近,為了安全,經過短暫停留,我們開始下撤,安全返回是登山最大的成功。
下山時體能已經耗盡,腿力腳力都虛到極限,大家機械地一步步挪,厚厚的積雪,陡峭的雪坡,每一腳都是未知,未知深淺,如果踏進冰縫,崴傷腳踝將是致命的危險。一路機械地、跌跌撞撞地下撤,終於回到C1營地,我們脱了裝備,鑽進帳篷,癱軟地直接睡昏死過去。
按我們的計劃是速登,今天必須返回西大灘,睡了一個小時,再次啓程,繼續下撤······下午5點終於走到大本營,每個隊員徹底虛脱,但也宣告,本次可可賽極門峯的攀登安全、圓滿完成任務。
每次攀登,都會引起我對人生的思考。可可賽極門峯登頂後,我準備掛靴,因為我登滿了10座5000-6000米的可登峯:雀兒山、四姑娘峯的大峯二峯三峯、巴姆峯、哈巴雪山、奧太娜、半脊峯、那瑪峯。再往上就是8000米以上的雪峯了,卓奧友峯、瑪那斯魯、珠峯······但那需要無限的時間,專業的技能······.這些都將與我無緣了。
我為什麼要登山?以前我不敢對人説起,鬼鬼祟祟地去登,怕人説我不務正業,趕時髦,個人英雄主義,對組織對家庭不負責任等等······十多年來,每年都把有限的假期,花在又險又遠又難又累的攀登不同雪山上。
但我終於想通了,我為什麼要登山,不僅僅是因為山在那裏,而更多的是我精神層面的需要。我是生於70年代,是非常幸福的一代,這幾十年,國家因人口紅利,改革開放紅利,和平紅利而高速發展,我們的需求被不斷增加的物質和精神產品滿足着,我們是生活在被幸福的温水包裹的環境裏,我們沒有吃過苦,沒有受過難,更沒有經歷戰爭殘酷的年代。我們的精神非常的安逸,但這種精神也是非常的危險,它經不起任何的冰凍和灼燙、激盪。
每年一次的登山,極險、極難、極累、極苦,但在白雪皚皚的羣山間,面對高原反應折磨後的虛脱,極度透支的身體、崩潰的精神,都是一次實戰演練,是一次綜合自檢。每一次攀登雪山,應對最險,吃盡最苦,突破最難,受盡最累,是一次次挑戰自己,突破自己身體和意志的極限。每一次攀登雪山過後,自己的精神層面,特別是勇氣和自信會變得更加強大,這種突破,最終成為一種心理暗示和自我賦能。
沒有誰的人生,陽光朗月永相隨,沒有誰的一生,歡聲笑語永相傳,總有一些困難、一些痛苦,需要我們去經受與承擔。
這種能量告訴我,我可以在更大的痛苦中堅持下來,可以在更大的艱難中承受住,可以在更大的挑戰中獲勝。
對了,好像還有,阿尼瑪卿和田海子峯我還沒有攀登過······
(楊戈,本名楊長纓,供職於四川省瀘州市江陽區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