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合天地致高遠,感通山水融古今──孫博文先生的水墨世界與藝術人生

文/楊衞

20世紀以來的中國,在現代文化的全面轉型中,出現了一種類似春秋戰國時期的身份位移現象,即大量的文人墨客流向民間社會。作為士大夫階層賞玩的文人畫,也脱去了特定階層的標籤,由畫壇主宰退向邊緣,從而形成了一種“高手在民間”的文化現象。濫觴於20世紀20年代的“中國畫學研究會”,即是一批遁入民間的文化遺老,逆風而行,在新文化的滾滾浪潮中承接傳統水墨畫的薪火。這構成了一股精神潛流,也形成了一條隱性文脈,使得20世紀的中國畫壇,在波瀾壯闊的社會革命與思想改造運動中,仍不乏一些遊離於各種運動之外、堅定地探索傳統藝術的踐行者。遠的不説,早有“中國畫學研究會”的齊白石、黃賓虹、張大千等大儒;單説近處,也有四川的陳子莊,江西的黃秋園,貴州的劉知白等名宿。而本文所要介紹的孫博文先生,也是隱匿在民間的一位水墨畫大家。

心合天地致高遠,感通山水融古今──孫博文先生的水墨世界與藝術人生

心合天地致高遠,感通山水融古今──孫博文先生的水墨世界與藝術人生

孫博文,名九學,字博聞,號汝陽山人,1938年出生于山東萊陽穴坊鎮西富山村。據博文藝術館於子寧介紹,孫博文的家鄉是一個美麗的小山村,背靠山形圓秀的富山,有一條五龍河將其環繞,可謂山青水秀。孫博文生於斯、長於斯,性格里自然也就感染了家鄉的山水特質。他後來鍾情于山水畫創作,且為山水畫注入了寬厚深綿、高情遠致的家園情懷與精神內涵,一方面是受到了家學和師承的影響,另一方面也與他童年的成長環境不無關係。

心合天地致高遠,感通山水融古今──孫博文先生的水墨世界與藝術人生

萊陽西富山村的孫氏一族,是當地的名門望族。孫博文的族親中,曾祖父輩有民國早年擔任過孫中山秘書的辛亥革命老人、著名書法家孫墨佛,其子孫天牧為北派山水畫大師,也就是孫博文的大爺爺。孫博文的父親孫玉蓉,為行伍出身,雖不事書畫,但轉業後一直在山東大學任財務處長,與許多大學者和書畫名家交好;而他的母親呂瑞芝,則出生於富裕的商賈之家,能識文斷字,略通翰墨。因此,也是書香門第。孫博文正是受家族的遺傳與家學的影響,自幼酷愛書畫,並得到了眾多名師的指點與教誨。其中,著名文字語言學家、書法篆刻家,也是山東大學中文系教授的蔣維崧先生,曾給過孫博文最初的藝術薰陶與美學啓蒙。因為蔣先生一生無子女,收孫博文為義子,親授詩詞、書法、篆刻和古文方面的知識,給少年時期的孫博文,打下了一個良好的人文基礎。

1958年,孫博文以優異成績考上剛剛建立的山東藝術專科學校(今山東藝術學院),這使他有機會系統地學習中國畫,從而為他奠定了日後的發展方向。孫博文入山東藝專讀書,在校五年時間,除了學習造型技術之外,還可以接觸到大量的傳統藝術。當時,山東藝專集中了一批優秀的傳統中國畫家,如關友聲、黑白龍、王企華、陳鳳玉等先生。他們都曾直接指導過孫博文,從不同角度為他輸送過傳統文化的營養。尤其是關友聲先生,因為與黃賓虹、齊白石、張大千、於非闇等國畫大師素有往來,更是把孫博文帶入一個大的師承關係中,使其後來的水墨畫創作擁有了歷史的文脈。

1963年,孫博文從山東藝專畢業,主動要求到艱苦的地方工作,去了沂蒙山區的莒南縣文化館。此後數年間,孫博文一直在邊遠山區從事基層羣眾美術工作。無疑,這種底層的生活與工作經驗,豐富了孫博文的視野,也使他的繪畫創作滲透着濃郁的生活氣息,充滿了靈動與生機。從孫博文的早期作品中,我們能夠看到他對生活的觀察與日常經驗的積累。比如他喜歡取花鳥魚蟲等小題材入畫,以小寫意為表現手法,使其畫面疏遠於宏大的政治主題,而產生一種清新活潑、生趣盎然的意韻。諸如此類,都無不滲透着一股撲面而來的生活氣息。

應該説,臨沂文化館是孫博文的藝術練兵場,也是他的人生避難所。因為基層文化館的工作性質所決定,能夠接觸到方方面面的人,也能夠接觸到各式各樣的藝術門類,故而,孫博文藉此平台,可以兼收幷蓄,博採眾長。

1978年,孫博文年邁的父母離休回到家鄉萊陽,為了照顧雙親,孫博文也調回了萊陽文化館工作。闊別故鄉20餘載,再次踏上故土,親切的鄉音,熟悉的富山與五龍河,都給了孫博文工作的熱情,也給了他學習和創作的動力。為了能夠精進自己的畫技,在創作上更上層樓,1979年,孫博文拜萊陽籍著名畫家崔子範為師,開始了一個全新的創作階段。

崔子範是水墨畫大家,精於寫意花鳥畫,亦擅長山水,曾受教於齊白石老人。故而,依此傳承,孫博文可算是20世紀第三代水墨畫家。應該説,孫博文的藝術人生,正是從20世紀70年代末開始的。如果説前面都是鋪墊,是儲備和積累階段,那麼,這之後的孫博文,則是創造力得以全面爆發,並逐漸形成自己獨特畫風的時期。而這個時期,正好與中國的改革開放同步。因此,也可以説,孫博文是改革開放之後湧現出的一代中國水墨畫家。

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整個社會都呈現出了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孫博文徜徉於其中,一方面深入傳統繪畫,從中錘鍊自己的筆墨,純化自己的語言,另一方面也不斷地吸取外來文化的營養,從東西文化的比較中,開始重新思考水墨畫的現代轉型問題。這一時期,他創作了不少花鳥和山水畫作品,雖然就寫意風格而言,仍然沿襲了崔子範先生,但觀念卻發生了變化,已經明顯不滿足於傳統筆墨,而具有了某種語言變革的衝動。

如果説20世紀80年代是孫博文水墨畫革新的醖釀期和嘗試期,那麼90年代則是他的變法期,也是他的風格定型,最終在中國畫壇確立地位的時期。這當然得益於孫博文多年的潛心探索與知識積累,但更為重要的是,與他疏遠於喧囂鬧市,全身心地融入自然,投入創作狀態有關。

1992年,孫博文的夫人工作調動至青島,次年,孫博文也隨夫入定居青島。此後,他在嶗山腳下建立工作室,開始了“山中無曆日,寒盡不知年”(唐•太上隱者《答人》)的隱居生活。這種歸於田園,與山水相伴、攜自然同行的生活狀態,不僅讓孫博文返璞歸真,尋回了兒時的鄉村記憶,同時,也使他“卧遊”(南朝•宗炳)于山水之間,充分體會到了“暢神”(宗炳)的妙境。於是,孫博文把自己的創作方向明確定位於山水,並在一種情景交融、物我相親的狀態下,開始了近乎瘋狂的創作。

孫博文的山水畫,得到了家鄉富山的滋養,也從嶗山吸取了創作靈感,但又沒有侷限於表現嶗山和富山,而是從中昇華出一種山水的抽象形態,以此寄託自己的情感,表達自己的藝術觀念。就風格而言,孫博文的山水畫秉承了北派山水的文脈,即擯棄文人畫重意輕形、自我消遣的筆墨遊戲,而是縱橫于山水之間,以大山堂堂、壁立千仞的意象,來塑造崇高峻偉、雄渾壯美的審美特徵。具體到語言方式,則是虛實相映,墨色相融,藉以勾、皴、擦、染、點、潑等多種手法,來表現壯麗山河,彰顯大自然的浩然之氣。

應該説,孫博文的水墨畫,是在當代意義上發展了北派山水,或者説是把山水畫創作引入了當代語境。其卓絕羣倫之處,首先在於他對色彩的大膽運用。在水墨畫領域,墨與色的關係,向來是一個難以調和的矛盾。許多畫家都因為擔心兩者相沖,解決不了畫面的“髒”、“生”、“悶”等問題,而畏縮不前。可孫博文卻不同,他在自己的畫面中不僅敢於用色,而且敢於用一些極其瑰麗絢爛的顏色。這些顏色被孫博文完全主觀化、抽象化以後,與水墨相交融,在其筆下奔湧而出,猶如神來之筆,賦予了山水畫以生命的律動和熾熱的光芒。完全可以這麼説,孫博文在自己的山水畫中,創造了一個色彩的奇觀,一個流光溢彩的繽紛世界。因此,稱他為色彩大師,水墨畫界的凡高,毫不為過。

其次,孫博文的山水畫,打破傳統文房書齋的侷限,將其引入了更為廣闊的公共空間。其最顯著的特徵,就是作品的尺幅,大都為鴻篇巨帙,有的甚至高達數米。如此一瀉千丈、氣吞山河的表現力,不僅彰顯了山水畫的磅礴氣勢,更為重要的是,改變了山水畫的傳統觀念,即由原來縱情山水的自我賞玩,轉換成了向公共空間延伸與拓展。而這,正是當代藝術的價值觀念。因此,把孫博文的山水畫定義為從傳統走向當代,應該説是恰如其分。

正是因為孫博文將傳統水墨畫進行了一系列轉換,為山水畫的革新注入了新的生機,帶來了新的氣象,90年代後,他在中國畫壇異軍突起,引起了業界的廣泛關注。孫博文的老師崔子範先生,曾評價他“學於範,勝於範”;而郭嘉許、周懷民、董壽平等一些畫壇前輩,更是對他讚賞有嘉,認為他是一顆璀璨的新星,前途不可估量。然而,天有不測風雲,就在孫博文創造力如日方升,事業蒸蒸日上之時,一場疾病襲來,讓這個山東硬漢轟然倒下。

1997年,孫博文因腦垂體瘤入院,不得不做了開顱手術。此後,孫博文負病在家,更是意識到了生命的可貴,時間的緊迫。於是,他便把全部的時間和精力投入到創作中,開始了衰年大變法。短短几年時間,他不僅創作了數以百計的鴻篇鉅製,而且語言上也更加純化,更加抽象,走向了藝術的大化之境……

2002年,在青島文聯、青島美協和嶗山畫院的共同組織下,“孫博文畫展”在北京軍事博物館隆重開幕。這是孫博文生前最大規模的一次展覽,展出了他創作的百餘幅山水畫鉅作。雖然因場地所限,還有些更大的作品未能展出,但還是在業界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各大主流媒體對孫博文的繪畫給予了高度評價。最後,展覽臨近結束時,應觀眾的強烈要求,不得不再延期了數天。

無疑,展覽的成功,對負病堅持創作的孫博文,是一種巨大的心理安慰,也給了他一個閃亮登場的機會。此後,孫博文進入到公眾視野,收到了越來越多的展覽邀請。2003年,他受邀南下穗城,到廣州辦展,不想,期間突發腦溢血,客死他鄉,留下了壯志未酬的遺憾,不禁讓人唏噓,悲乎!嘆乎!

縱觀孫博文的一生,可以説,經歷了20世紀最為動盪的年代。由於新與舊的衝突,東方與西方的矛盾,交織在中國的現代化進程中,也使得整個社會處在了激烈變革的時期。但孫博文卻不為所動,一直蟄伏於民間社會,以對藝術的赤誠與熱愛,執着的探索與實踐,承先啓後,對傳統山水畫進行了創造性的革新與發展。這是他的人生意義,也是他的藝術價值。正如孫博文自己所言:“平生野態無拘束,萬里長空自在天。水墨倒在宣紙上,任其縱橫任其染。”我們藉以孫博文的這個自我定義,來概括他的藝術人生,可以看出其隱於野的立場,禪於心的修行,以及狂於形的藝術追求中,其實,也包含了中國文化生生不息的某些基因。

2020.3.8於北京通州

楊 衞:中國美術批評家年會秘書長,湖南師大美術學院教授、現當代藝術研究中心主任。國際藝術評論家協會(AICA)會員,中國美術家協會策展委員會委員,北京美術家協會策展委員會委員,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策展委員會委員,中華國際科學交流基金會科學與藝術委員會委員,天津美術學院客座教授,吉林藝術學院客座教授,景德鎮陶瓷大學客座教授。

責任編輯:劉春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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