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良緣按照老規矩,結婚以前,她從來沒有見過她的未婚夫。她依稀記得小的時候,她未來的公公是常到她家裏來的,她的父親讓她喊他“鄒伯父”,並且於她已經懂事的一天,通知她將來要成為“鄒伯父”的長媳。她自然不能對這件事表示出意見,但是從此便留心着來自鄒家的消息。他家後來離開福建北上,她未來的夫婿,學名叫做“恩潤”的,在上海南洋公學附屬小學念着書,又升入了中院(附屬中學),聽説功課是很好的。
在她讀完了《詩經》和《周禮》的那年,聽説她的夫婿受了學校裏洋人的影響,嫌她是沒有進過學堂的,要悔掉這門親。這樣的事,這幾年也不是第一次聽説了,終於還是臨到了她身上。她的父親趕來問她的主意,急得搓着手。她讓父親把她的意思傳給鄒家,説一女不聘二夫,她固然不能嫁給他了,但也不會再嫁別人,那麼就終身不嫁吧。
嫁給誰是她不能做主的,然而按照古老的規矩,此時給了她這樣表態的機會。她説着規定中表示貞潔和知書達理的成話,流露的卻是最真實的想法。當她聽説他自從升入中學,家庭裏已無力供養他,他因為位列優行生而免除學費,又靠着給《自由談》和《學生雜誌》寫稿所得的潤筆和做家庭教師的束脩衣食粗足,還升入了南洋公學上院(大學)時,對他便有十分的仰慕和敬愛,在她關於未來的一切設想中,都是把自己放在他的人生中的。她知道自己因為沒有進過學堂,不可能在社會上取得一份職業,所以特地在針黹和女紅方面用力,將來對家庭當不無小益。她還特地學習各種勤儉的辦法,以期將來貧寒度日時,能令他終日體面而温飽。
如今他的“新”令他嫌棄她的“舊”,而這“舊”是她無法改變的,她只有在這“舊”中繼續地“舊”下去。所謂的“舊”禮教的外衣下包裹的是她的愛情,誰説一定要見面才會發生戀愛?在她的深心裏不能接受的是跟除他之外的人發生聯繫,這比終身不嫁更加痛苦百倍。葉家的這個女兒,死了也要埋到鄒家的墳地裏去。
他竟然因為她的表態而很深的感動,這決定了幾年後,他大學畢業進入職業場,攢了一筆錢,把她娶了過來。新式的婚禮上,穿着西裝的他儀表堂堂,她喜悦得掉下了眼淚。她要把他愛護好,把他捧在手心裏,如何嬌寵都不過分。令她沒想到的是:那些她為他做的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完全地看在眼中,屢次地,他對她説:“你待我真是太厚了。”
傷寒症來得是很快的,得病的第二天下午,她已經説不出話來了。她的眼睛看着淚如泉湧的他,看到他的嘴在動,但是聽不到他在説什麼。她逐漸地死去了,死時的手被他緊緊地拉着。他是在説不要走,還有很好很好的日子值得一起過下去。你知道麼,我在聖約翰大學畢業的那一天,所餘只有三四百元的債務,身上穿着賒賬的西裝,想到在這茫茫的世界上只有你在等我。如今我們終於是在一起了,你為什麼又要獨自到那冷冷的地方去呢?
“……春蠶吐盡一生絲。莫教容易裁羅綺,……”(鄒恩潤即鄒韜奮,事出鄒韜奮《經歷》。)
狂人的眼淚他揹着燈光,捧着心,灑一掬淚,半晌才開始寫下聯:“燭龍以展眸為晝,合睫為夜……”突然大慟,把筆擲了出去,蹲在地上嗚嗚地哭。此時此刻,眼淚就算化作大海水,也還是喚她不回來。“無多光景。更何堪人間天上,別鵠離鸞。”
跟風塵當中的女子相處,對旅居蘇州的黃摩西來説,也不算什麼新鮮的事。他的妻室初同着幾個小兒女在常熟鄉下住着,多病,後來便逝世了。鰥居當中,他與同樣寄身吳下的同鄉成立了“三千劍氣文社”,辦報紙,又到東吳大學教書,倒也過得不錯,生活上無人照顧,他便不櫛不沐。他給王寶玉、吳素絹等一系麴院中人填過詞,也吟詠過美人淚,美人汗,美人肌香,美人鬢影,美人瞳神,在温柔鄉中纏綿忘歸,享有醇酒婦人的歡樂,對這樣一位10歲就失了父親、寒微中長大的才子來説是如何的銷魂蝕骨。然而僅有肉慾的歡樂在他是不足的。他將程稚儂視為他的妻室了。
程稚儂自然是很美,她富於蘇州女子的那種美,只是清瘦嬌怯,她之前嫁過一次,那人不好,她時刻害怕他尋到她的蹤跡,前來掠走她和她的一點私蓄。自然是不能掛出牌子來營業的,有人暗地裏引了他過來。他往這條安靜而深幽的紫蘭巷走了三年了。仿效河東君的例子,他給那女子起名“安定君”,抬高她在這塵世中存在的意義,寄託他的一片愛惜。
他的筆滿滿蘸了墨,要往那白而泛着一點慘黃的紙上寫字,安定君在側,明的眼,笑的唇,用她清瘦的纖指按住紙邊。“寫得好呀。”她用柔倩的聲音曼説,並奉上清茶點心,説東窗漸白了,他倆是兩頭夜貓子。有時她説自己是《紅樓夢》裏的晴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她還説自己是《巴黎茶花女遺事》中的馬克尼。有時候在枕邊説起前夫的暴虐,在外面遊蕩,勾搭上旁人,回來還要打罵,便淚痕不幹。
他知道她病得篤了!這段日子,黃摩西便在她家裏住下來,衣食湯藥,全副照顧。安定君用她纖纖的手捉住他的臉:“苦了你先生了!”他不過是去煮一爐藥,離開了片晌,回來後,依然是紅的唇,黛色的眉,她的臉兒側轉去,彷彿還要有話同他説,就已經再也喚不醒了。黃摩西自出生以來,嘗過無限苦楚,卻比不上這一次。
黃摩西的眼淚滾落下來,但是也無人看見。後來,他燒了書。再後來,有人把他送到瘋人院。出院後他仍然舉止異於常人,在秋風中穿着單衣服,常自己向鐵絲網上亂觸,常常滿身鮮血,竟拿家藏精本《有學集》擦拭。有人看見他病得抬不起頭了。他家裏用小舟把他運回來,只一夜便死了。他早就知道自己有這一天,也曾經傷感地預見到了——
“從古曠代丰姿,斷不雙修福慧;奚況書呆寒乞,豈容永佔温柔。”最後的愛人吳似鴻想不到,許多年後,許多人根本否認他們相愛過。一位蜚聲中外的大學者,在研究了蔣光慈的兩段情史之後,意味深長地説,蔣光慈的第二段婚姻是畫蛇添足之舉。而終身房間裏懸掛着光慈照片的似鴻説,光慈死的時候,她身無分文,只有債務和他傳給她的肺結核。她親手把他安葬在土裏。很多年她沒有再結婚。“文革”後,是她到處尋找他的墓,把他的幾塊骨頭化成骨灰。
吳似鴻是一位頭腦簡單的本分女人,學者似乎覺得她不配進入那段深邃詭譎的歷史。那時候她生着一張圓臉,梳兩隻小辮子,綽號叫“小貓”,她從紹興逃到上海,在藝大讀美術,在田漢的南國社演戲,當蔣光慈首次拜訪她時,發現她的晚餐是一小碗冷白飯和一碟豆瓣醬。有很多人追求她的,同她表白要她做太太,她並不理,只有蔣光慈持續不停:寫信,吃大菜,去外灘公園,看“大世界”的表演。蔣光慈給她寫情書的時候,稱她為“鄉姑娘”,“你別害怕!假使你和我生活在一起,我可寫出偉大的作品,我寫出偉大的作品,你也偉大了。”她説愛他了以後,便搬過來與他同住。
在吳似鴻的一生中,不停地聽到流言,説蔣光慈死的時候,她並沒有在身邊。説他倆後來是分居了的,因為感情不和。説她喜歡涉足社會活動,給了光慈戀愛的打擊。那時候她也只有二十歲出頭,他們在一起也只有21個月。她認識了那樣一位三十歲的蔣先生,因為他的追求而嫁給了他,到他死為止,她還沒怎麼長大呢。
她記得自己從光慈的膝上滑到他的腳踝上,淘氣地喊他“爸爸”;鬧着吃冰淇淋;兩個人在屋子裏邊裝作拉縴邊唱伏爾加河船伕曲;因為他不能跟她一起睡哭起來,一定要他抱抱才好。由古及今,少女和長兄一般的戀人,也正是這樣地戀愛着。她曾經在牀下發現了一包女人的衣物,光慈説那是他的前妻宋若瑜的。她便鄭重地收放原處。在這個樸實純真的女人看來,那是一個可憐的已逝的人,值得她的尊敬和緬懷。“我是從若瑜那裏傳染的。”當吳似鴻查出有肺病的時候,才得到了光慈這樣一番招供。許多年後,學者研究他們的關係,將肺病看做一種隱喻。蔣光慈死於宋若瑜,他們有通信集《紀念碑》,而吳似鴻的肺病後來好了。
似鴻處在肺病初期的時候,光慈已經不治了。他躺在三等病房靠窗的牀上,因為腸結核的腹痛只得打嗎啡針。他仍然是關心她的丈夫,一迭聲喊她吃他剩下的雞肉,她不肯吃。在沒日沒夜照顧他的同時,吳似鴻小心地注意着衞生,以免傳染的病菌加重她自己的肺病。
“人間所有的痛苦,都在我身上!”最後的日子裏,光慈説,這讓吳似鴻的眼淚傾江倒海。他們相對流淚,光慈低聲對她説:“我的五臟,一重一重地關上門了。”
這病危的七天七夜,吳似鴻一刻也沒有離開,然而蔣光慈卻在她離開後的幾小時後去世了。她最後在停屍間看到他時,他緊閉着嘴和眼,好像熟睡了一般。很多年後,在她的請求下,文化部根據她提供的線索找到了蔣光慈的遺骨。她並未到場去看遷骨的儀式,光慈閉着眼睛睡在那裏,在她心裏睡了幾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