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粉彩到淺絳彩:封建桎梏下的彩瓷沿革,打破藝術興衰輪迴的方法論

由 機東林 發佈於 休閒

馬未都先生曾説:

“青花瓷自元朝誕生,稱雄中國陶瓷史800年,唯一能與之分庭抗禮的,只有清初的粉彩。”

粉彩,這樣一個能與青花並列的光輝的名字,卻在大清帝國走過了猝然興衰的歷程,其後登場的淺絳彩也如流星劃過,轉瞬即逝。它們如此耀眼,又如此短暫,在中國陶瓷史上極具代表性。因此,除了工藝方面的原因,我們有必要從政治、經濟、人文等高維度的視角,來解讀這段陶瓷工藝史上的彩瓷歷程。同時,試着梳理封建社會下藝術興衰起落的內在邏輯。

一、粉彩之路

康熙朝是粉彩的誕生期,此時粉彩顏料的粉質還比較粗糙,裝飾風格簡單、厚重,色彩運用極似五彩,一派稚嫩天真。

雍正朝,胤禛高絕的審美眼光,讓粉彩迅速到達巔峯。其色彩豐富、色澤瑩亮、粉潤雅緻,加之宮廷畫師富有文人畫意的筆法,濃淡明暗結合,層次豐富,徹底變革了五彩顏色濃重、用筆古板的畫風。粉彩也於此時,登上了彩瓷之王的寶座。

故宮藏雍正粉彩玉蘭牡丹大盤

乾隆朝是粉彩發展的轉折期。前期,因弘曆的審美偏好,粉彩一改雍正時的秀麗淡雅,展現出繁縟紛雜的風格;後期又淪入程式化的窠臼,創新力急劇衰退。這與當時文化思想禁錮嚴苛、閉關鎖國政策的出台有着很大關係。剛剛誕生不到百年的粉彩,在此時漸顯頹勢。

嘉慶朝,因顒琰不喜珍玩,粉彩毫無發展。《江西陶瓷史》載:

瓷藝漸趨低下,質量有所減退,品種數量亦有所減少。

道光、咸豐、同治三朝,戰火連年,政治混亂、民生凋敝,民族瓷業遭受巨大沖擊。粉彩雖依然佔據着彩瓷的主流地位,但複雜的軋道工藝已經非常少見,萬花堆粉也幾乎絕跡,體現出國力日衰對瓷業的影響。

光緒朝,因洋務運動的發展,國力有所恢復,為慈禧幾次大壽燒製的賀壽瓷,質量較前朝明顯提高。此時的粉彩受當時盛行的淺絳彩影響,敷彩綿薄,色調柔和。

光緒粉彩粉青地花鳥蓋罐

宣統朝時間極短,但粉彩仍然繼續燒製,基本延續光緒風格。時至民國,新粉彩以工藝、材料方面的巨大優勢迅速崛起,徹底取代了粉彩的地位。

粉彩的歷史,離我們並不遙遠。因此,當其沿革以清晰的脈絡呈現在我們面前,也就不難發現,粉彩雖與青花起名,但後者歷經800年不衰,粉彩卻與大清帝國的起落融於一體,自清始,自清終。

二、粉彩迅速衰落的原因

1、 戰火連年

1840年,鴉片戰爭打開了中國緊閉百年的大門,其對國內政治經濟民生的衝擊暫且不論,僅從對瓷業影響的角度,集中表現為税率的不公、洋瓷的傾銷和西方審美的衝擊。

税率的不公

統治階級為了維持腐化生活、支付戰爭賠款,於國內大肆搜刮,民族手工業被高額税率壓榨。《景德鎮陶業紀事》記載:

試觀今日鎮瓷,其出口也,本鎮有出口鋭,及至湖口,則有出口正税,至是而後,其所至之地,無不有税。故商人辦貨,例須加入百分之六十於成本中,而各種營業雜費不與焉。

可見當時景德鎮承擔着相當繁重的營業雜税,大大降低了瓷業生產積極性。

另一邊,洋瓷卻享受着極為優惠的税收政策。1858年《天津條約》規定,洋貨繳納二點五的子口税後,便可行銷全國。1872年,英國又逼迫清政府同意中國商人販賣洋貨,同樣享受子口税保護。

《天津條約》簽訂現場

這種税率不公的打擊是致命的,尤其對製作成本極高的粉彩來説,更是雪上加霜。

洋瓷的傾銷

洋瓷在清末大量傾銷,幾乎擠佔了景德鎮全部生存空間,《景德鎮陶業紀事》載:

窮鄉僻壤販賣小商無不陳列燦爛之舶來瓷,可知其普及,已至日常用品

究其原因,除了不公的税收政策外,洋瓷優良的質地和極低的價格,也是保證其競爭力的重要因素。

康熙年間,法國神父殷弘緒至景德鎮傳教,期間與“郎窯之主”、江西巡撫郎廷極私交莫逆,這使他詳細瞭解了景德鎮瓷器的製作過程,並兩度寫成書面報告,寄回歐洲耶穌會。美國埃塞克斯博物館前館長薩金特説:

殷弘緒神父使西方人瞭解瓷器製造的細節,在此之前,西方沒有人知道這些秘密。

殷弘緒描述中國製瓷工藝的信件

至此,中國神秘的陶瓷魔法與歐洲機械化生產線相遇,加之極低税率的保護,景德鎮手工瓷業完全沒有了反抗之力。《景德鎮陶瓷史稿》記:

英德兩國全由機器製造,規模極大,且其技術,極為巧妙,不但成本較廉價,製品樣式亦多,至不可勝數。德國貨品質堅實,價格低廉,最受市場歡迎。

西方審美的衝擊

雍正時期,西方繪畫技法開始影響我國瓷器彩繪,《飲流齋説瓷》記:

描繪人物面目,其精細者,用寫照法,以淡紅色描面部凹凸,恍如傳神、阿堵者。

西方寫生手法,讓景德鎮瓷繪突破了單線平塗的限制,開始出現明暗投影的立體效果,精細傳神。

乾隆西洋人物開光綬帶瓶

如果説此時的西方審美為中國瓷繪帶來了創新與發展的契機,那麼鴉片戰爭後的西方審美融入,則演變成為一場真正的文化侵略。

當時,有大量的歐洲人來景德鎮定製瓷器。同時為了與洋瓷相爭,景德鎮窯場主也開始主動接觸西洋風格。但畫工普遍對西洋紋樣並不瞭解,甚至厭惡,於是燒造出許多不倫不類,畫面怪誕的器物。長此以往,畫工對中國傳統題材日漸生疏,加速了粉彩的衰敗。

2、 惡劣的民窯瓷業環境

民窯的自身侷限

康熙時期,景德鎮民窯急速發展,產品精良。《匋雅》載:

康窯彩畫,往往官窯不如客貨,亦一奇也。官窯力求工細,下筆不肯苟率,自其所長。客貨信手揮灑,老筆分披,時或有獨到之天趣,令人不可方物。

但這種風采隨着乾隆後期思想文化管制的嚴苛逐漸消失,程式化的紋樣滲透民窯,畫面開始變得呆板無趣。

此外,窯場主獲得利潤後,沒有投入到瓷器生產的改進創新,而是到南昌、撫州等地購置地產,揮霍享受。這種小農意識也極大阻礙了瓷業進步。

瓷工的悲慘生活

統治階級對瓷業的壓迫與剝削,使景德鎮瓷工辛苦異常。它們每天工作10小時以上,工資極低。《格致鏡源》載:

風火窯匠最為勞苦。方其溜火,一日之前,固未甚勞;第二日緊火之後,晝夜省視,不可停歇;或倦睡失於添柴,或神昏誤觀火色,則器有苦拆裂損陰黃之患

清末景德鎮窯工

在這種工作壓力下,如何保證燒造質量?又如何與洋瓷競爭?故窯場倒閉,瓷工失業,進一步擴大了當地廉價勞動力市場,形成惡性循環。

此外,清末景德鎮民窯的生產環境極為惡劣。《景德鎮陶業記事》載:

工廠狹小,數楹之間,工於斯,食於斯,寢處於斯…人之呼吸、燈之炭氣。瀰漫室中,煙霧朦朧,咫尺不相辯,既傷目力,且於肺部有礙。

惡劣的工作環境使老瓷工身體每況愈下,只能另謀生路。因此,清末瓷工多是後學新手,畫功拙劣。同治十三年,江西巡撫劉坤在奏摺中稱:

現在工匠俱後學新手,選作法度諸多失質。

可見,老瓷工的稀缺和新瓷工的粗劣,使奄奄一息的瓷業雪上加霜。而粉彩的製作要比其他品類更為複雜,衰敗也就更為迅速。

3、 粉彩自身桎梏

創新停滯

如果説西方殖民者的入侵是導致中國瓷業衰敗的首要外因,那麼統治階級逐漸呆板的審美取向,則成為粉彩衰敗的內在轉折。《匋雅》:

乾隆而後,雖有縝慄奇麗之品,而匠心所運,未能脱去町畦

如故宮博物院藏“各色釉粉彩大瓷瓶”,融拼接、描金、開光、琺琅、粉彩、青花、仿鈞、仿汝等工藝於一器。歷來學者對它推崇備至,認為是“百家爭鳴”、“百舸爭流”的佳作。筆者卻認為,這種“大雜燴”式的手法,正體現了乾隆後期瓷器創新能力的日漸衰竭。而造成這種現象的首要原因,則是統治者過度追求粉彩豐富的裝飾性,而從根本上忽視了材料、工藝的創新,自我滿足於前人的窠臼,阻礙了粉彩的長遠發展。

各色釉粉彩大瓷瓶

值得一提的是,粉彩曾隨“同光中興”短暫復甦,燒造出了“粉彩描金人物雙耳大瓶”等優秀器物,還有光緒大婚、慈禧大壽等“國喜”的定燒器,“水平直逼乾隆。”但究其本質,還是“氣數”將盡的迴光返照。

粉彩的工藝缺陷

粉彩顏料中暗藏的缺陷,也是其衰落的重要原因。《匋雅》:

粉地雖甚美觀,惟易於剝蝕,亦一病也…謂其易於殘蝕,不能耐久。

“易剝蝕”使粉彩較難長久保存,加之修復工藝複雜,很多經典器都隨着時間的推移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今天博物館裏的粉彩,很多都是修繕補整過的,而其保存環境也需特定條件。

釉色剝落的雍正粉彩花卉碗

再者,粉彩在燒製時,會因窯內不穩定因素影響美觀。《匋雅》:

粉彩及釉裏紅,亦有串煙之病。

“串煙”是瓷業術語,指瓷器在燒造時因受煙燻,呈現灰黑或褐色斑點。

最後,繪製粉彩的過程近乎誇張。從構圖到填白,從勾畫到皴擦,從填色到暈染,分工極細。一件粉彩往往需要幾十個工匠共同合作才能完成。這種繁雜的工藝,註定了其在動盪年代衰敗的結果。

三、粉彩興衰總結

總體來説,粉彩的衰落有各種因素,如戰亂導致經濟基礎崩塌;自身工藝缺陷;發展到後期的繁縟畫風等。但清廷閉關鎖國、盲目自大和一系列嚴重製約文化發展的政策,導致社會經濟停滯不前,思想文化活力被扼殺,才是粉彩衰敗的主因,戰爭只是一味加速劑。

西方帝國主義的侵略戰爭,給中國帶來了無法彌補的災難和前所未有的屈辱。但在歐洲工業革命如火如荼時,清廷卻日益腐朽奢靡,這何嘗不是統治者自身釀出的苦果?

另一方面,西方的侵略也加速了國人的覺醒和藝術領域的革新。具體到陶瓷藝術,則集中表現為淺絳彩的崛起。

淺絳彩從產生到衰落只維持了短短几十年,在千年陶瓷史中可謂“曇花一現”。但淺絳彩的出現,使瓷繪藝人擺脱了傳統紋樣的束縛,追求信手抒寫的暢快和個性的表達,呈現出與粉彩截然不同的審美意趣。

一、淺絳彩的起源與藝術特色

1、淺絳彩的起源

“淺絳”一詞原是中國傳統山水畫術語。元代黃公望首創“淺絳山水”,以淡墨皴擦勾勒,再施以淡淡的赭石、花青、藤黃、水綠等色,營造出清新、寧靜、淡泊的意境。“淺絳彩”瓷正是借鑑了“淺絳山水”中的審美效果。

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局部

在各類陶瓷典籍中,並沒有淺絳彩起源、發展的相關記載。現存最早的淺絳彩作品,為安徽黟縣文化館的雙耳扁壺,學界主流觀點認為是咸豐五年所做。加之光緒時期,淺絳彩已經非常盛行,故其起源時間應該正是政治黑暗、經濟凋敝的咸豐、同治二朝。

2、淺絳彩的主要藝術特色

簡捷方便的繪製工藝

淺絳彩是基於傳統粉彩的革新,工藝上主要體現為黑料的變化。淺絳彩在黑料中加入雪白料,從而可以在瓷胎上直接繪製,省去了玻璃白打底的步驟。出窯後,黑料髮色淺而淡,形成清新淡雅的藝術風格。

程門淺絳彩山水瓷畫

其次,粉彩顏料需煤油調和,步驟繁瑣,成本高昂;淺絳彩顏料只需用水調和。

最後,粉彩需工匠依式樣工整描繪,一絲不苟。淺絳彩則從構圖、勾畫、敷彩等都由一人獨立完成,能自由表達畫者的藝術風格與個性追求。同時工藝流程也更為簡便。

以上特點,成為淺絳彩於動盪年代興起的重要因素之一。

瀟灑飄逸的筆墨技法

淺絳彩瓷畫中,除了花鳥、人物兼工帶寫,大多以寫意為主。如王少維《山水圖》瓷板畫,看似隨意揮灑,但佈局構圖皆是匠心獨具,筆墨更是隨意而至、筆筆生輝,頗有南宋“馬一角,夏半邊的”神韻。整體用筆簡練,敷彩淡雅,尤見畫家筆力。

王少維《山水圖》瓷板畫

清新雅緻的創作題材

文人畫題材多用“四君子”等高潔之物,或以高山、怪石、漁樵表達隱逸之意。淺絳彩借鑑其題材又不全盤照搬,以山水為多,人物次之,花鳥再次,寄託了瓷工畫家的清高心境和寓於自然的審美情趣。如汪友棠《秋江帆影圖》瓷板畫,採用雲林子構圖:中間江水,碧波嫋嫋;近處蘆葦搖曳生姿;右下漁翁獨坐,超然物外;對岸信筆抹出叢叢雜樹,遠岫與雲水交融。

汪友棠《秋江帆影圖》瓷板畫

詩、書、畫、印相結合

蘇軾在《書摩詰藍田煙雨圖》中説:

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

從此,“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成為文人畫的鮮明特色。淺絳彩中絕大多數都採用了詩、書、畫、印相結合的方式,與畫面相得益彰,更添文人風雅。

馬慶雲《五老圖》六方鏤空帽筒

總體而言,淺絳彩具有濃郁的文人畫風格,用筆灑脱放肆,靈動酣暢,不拘小格,突破了傳統粉彩的工藝模式和審美趣味,開創了瓷上文人畫的新局面。

二、淺絳彩崛起的原因

1、動盪的社會環境

淺絳彩是於清末亂世中異軍突起的瓷業“英雄”。紛爭的時代不僅為其誕生創造了條件,同時也帶來了發展的契機。

首先是瓷工畫師的解放。咸豐五年,太平軍攻佔景德鎮,燒燬御窯廠,能工巧匠逃散民間。但“禍兮福之所倚”,亂世解放了御窯裏藝術功底深厚的瓷繪藝人。他們逃散民間,成為後來淺絳彩創作團隊的重要成員,如程門、金品卿、王少維等。

程門淺絳彩山水圖筆筒

其次是粉彩的式微。粉彩自康熙創燒以來,一直是御瓷的主力品種。但當其隨着清王朝的日薄西山逐漸卸下華貴的妝容時,卻正為清新淡雅的淺絳彩的崛起提供了契機。

最後,淺絳彩工藝簡單,成本低廉。在社會經濟入不敷出的大環境下,維持高成本的瓷業非常艱難。因此淺絳彩的優勢凸顯。

可見,正是當時動盪的社會環境,為淺絳彩提供了獨一無二的優勢,才使其得以在昏暗年代綻放光芒。

2、時代審美的改變

封建統治的崩潰,讓越來越多的人求改革,求創新,思想日益解放,審美追求逐漸從封建式保守轉變為自由抒發的豪情。淺絳彩獨特的審美意藴,一改之前皇家式樣的繁雜,其清新淡雅的色調和傳統山水的藝術風韻,迎合了當時社會革新的歷史趨勢。濃厚的文人畫風更是贏得了具有變革思想的官員及富商的青睞,由此逐漸盛行。

王少維 淺絳彩文人瓷畫

3、優秀瓷工的復業

道光、咸豐時期,御窯管理日漸鬆散,一些文化素養較高的畫家進入御窯廠謀生。而當時經濟凋敝,官窯燒製數量不多,為這些畫工在閒餘時間的自由創作提供了可能,同時也為淺絳彩的發軔做好了鋪墊。

御窯被毀後,其畫工紛紛轉向民窯,他們能詩善畫,山水、花鳥、魚蟲、人物兼工。此時沒有了官窯的原始陳規和審美束縛,開始突出瓷繪藝人的審美情趣和個性特點,淺絳彩由此迅速興盛。

三、淺絳彩的衰落原因

時間是一把雙刃劍,既讓世人感嘆千年瓷器的瑰麗,同時也見證着經不起考驗的陶瓷悲劇,淺絳彩便是其中之一。值得慶幸的是,雖然淺絳彩只維持了幾十個春秋,但其審美思想和表現手法依然影響着當今的彩瓷風格。

1、 材料自身缺陷

淺絳彩的顏料比粉彩更容易脱落,成為其迅速衰落的主要原因。由於淺絳彩是在瓷胎上直接繪製,入窯復燒而成,故畫面容易磨損,耐酸、耐鹼性不高。隨着歲月的流逝,小的磨損會逐漸演變成大的顏色脱落。這也説明瓷繪藝人對顏料性質瞭解不夠,單純追求抒寫逸趣,沒有意識到陶瓷是工藝和藝術的有機結合,顏料與釉面的粘合度是必須考慮的問題。

顏色殘缺剝蝕的淺絳彩

此外,淺絳彩與粉彩相比光澤度不佳,沒有後者“色澤晶瑩亮麗、色域寬廣豐富”的藝術特色,所以後期才有以“珠山八友”為代表的新粉彩的崛起。

2、 題材欠缺新意

雖然淺絳彩因創新的題材崛起,但在其後的發展過程中,卻淪入與粉彩同樣的窠臼,即題材的因循守舊。

淺絳彩的筆墨技法多取宋元筆意,亦有“四王”筆法,其題材也逃不出孤帆遠影、亭台屋舍、草樹叢林、羣山相連等元人風韻,間或松鶴、花鳥、美人、教子等內容,幾十年未有大的變化。而且這些題材只是在文人畫基礎上一味模仿,毫無與時代發展相結合的軌跡。這一點,我們對比不同年代的淺絳彩便會一目瞭然,其構圖、用筆、用色皆有相同之處。發展到後期,更鮮有風雅之趣。

不同年代的一組淺絳彩對比

3、 仿古瓷的興盛

仿古瓷早在明代就已非常普遍,清康雍乾三朝則更為盛行,出現了大量仿宋五大名窯的精美作品。光緒時期,社會經濟短暫復甦,資本主義工商業萌芽,加之洋人對中國古玩趨之若鶩,大量蒐購,仿古瓷在清末民初迎來了又一個高峯。

此時的仿古瓷多仿康雍乾三朝,數量巨大,取得了相當不錯的成就。《景德鎮史話》載:

胭脂紅幾勝嘉道…淡刷天青一種,彌足亂真

此外,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中國瓷業有了長足的進步,尤其是“江西瓷業公司”的成立,更是讓人看到了實業興國的希望。《景德鎮陶瓷史稿》載:

景德鎮瓷業公司漸次擴大…所有出品雖用舊法,悉仿新式,製作精良,幾與前清之御窯媲美。南洋勸業會、巴拿馬賽會均列優等獎牌

江西瓷業公司產品

可見清末民初的仿古瓷製作水平非常之高,大大沖擊了弊端日顯的淺絳彩。

四、淺絳彩興衰總結

淺絳彩於清朝最昏暗的咸豐、同治二朝崛起,從日益衰敗的粉彩手中接過了彩瓷的大旗,並以其創新的題材、簡便的燒造流程、富有文人畫意的筆墨迅速盛行,成為艱難時局裏中國瓷業唯一的亮色。但可惜的是,短短几十年後,淺絳彩便陷入了與粉彩相同的窠臼,創新力驟降,且不重視工藝材料的研發。這些造成淺絳彩衰敗的表面原因,其實折射出了一個極為重要的內在邏輯,即封建社會桎梏下的不同瓷器品種,可能有不同的興盛原因,最終卻走向了相同的末路。

除了清初曇花一現的五彩和養在深宮無人識的琺琅彩,粉彩和淺絳彩基本代表了大清帝國200多年的彩瓷沿革。回顧他們的興衰,粉彩以極盡工巧的畫工、講究的配色、繁雜的燒造工藝,呈現出粉潤雅緻的雍容氣度,代表着清廷皇家審美的極致。隨着大清日薄西山,其衰落似乎可以理解。而淺絳彩作為粉彩的替代者、打破皇家審美牢籠的先行者、不計成本的陋習的變革者,為何短短几十年也銷聲匿跡在歷史的洪流下?這似乎是我們更應深思的問題。

表面上看,淺絳彩顏料材質的缺陷和因循守舊的題材,是其迅速衰落的主要因素。而這兩點,恰恰折射出中國封建王朝的兩個重大弊端:即重藝而不重術,以及民間創新活力的匱乏。

康乾盛世之時,出口到歐洲的中國瓷器價比白金。僅僅百年之後,中國瓷業就倒在了西方的工業體系之下,一面抱守着繁雜的手工流程,一面驚歎着西方瓷業的產量與廉價。淺絳彩又何曾擺脱這種宿命?只知抒懷文人意氣,卻對材料特性視而不見,脱落斑駁的色料,嘲諷着舊式文人的短見……

此外,皇家與士大夫階級在文化思想領域的話語權,使民間幾乎毫無創新力量。明末,董其昌做“南北宗”論,本意是沿襲宋元文人畫精神,滌盪院體派媚骨之氣。至清,卻成為統治者禁錮思想的工具,畫壇處處以摹宋元為傲,筆筆從古而來,畫的小心翼翼。乃至清末的淺絳彩瓷繪上,依然畫着宋元的山水……

民國初,千年皇權一朝崩塌,實業救國的理念深入人心,開明進取的社會風氣,孕育了以“珠山八友”為代表的新彩瓷畫家。他們改良工藝、引入世俗題材,創新出“新粉彩”技法,一掃粉彩、淺絳彩的沉暮之氣。直至今日的景德鎮,“新粉彩”依然活力四射、生機勃勃。

“珠山八友”鄧碧珊《魚藻紋罐》

所以,無論是粉彩與淺絳彩的無奈謝幕,還是新粉彩的得享盛名,都告訴我們:藝術真正的內在動力,永遠是砸爛思想的枷鎖、衝破權威的桎梏,才能擺脱如輪迴般的興衰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