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鍾倩
很多時候,月光很近,但月亮很遠。
比如,女詞人葉嘉瑩女士,以她與詩詞相伴一生為原型的紀錄片《掬水月在手》上映,影片中形容她為“意暖神寒”;
比如,宋代大文豪蘇東坡,張煒在《斑斕志》一書中以“斑斕”二字概括他的深邃複雜,這儼然是詩人與詩人的生命和鳴。
“意暖神寒”與“斑斕”,都迤邐出高遠而綿長的精神境界,這種境界,説到底就是一位詩人是如何度過苦難的。
葉先生不必多説,紀錄片中就能直觀體現,蘇東坡離開我們914年了,如何去走近他繼而讀懂他呢?
俄羅斯著名作家托爾斯泰的女兒在《父親》中寫道:
“我們覺得托爾斯泰樸質無華,可是在這樸質無華之中他又異常複雜;
我們覺得他很堅強,可是他又柔軟如蠟。
他像他的外祖父沃爾康斯一樣性情暴躁、嚴峻,同時他又慈祥、寬厚。
他高傲,自尊心很強,但是他又十分順良,甚至自我譴責,自我貶抑。
但是像根紅線一樣貫穿他一生的主要品德卻是博愛,崇高的愛,對自然、人類和動物的愛,以及這種愛所產生的温和與善良。”
蘇東坡也是如此,他不是扁平人物,而是立體人物。
他上任後親力親為,施粥賑災,興修水利,考察水情時甚至隔開一米就插一根竹竿,認真嚴謹到無以復加;
他頑皮起來又像個孩子,和王安石鬥智鬥勇,與佛印比拼禪機,見劉貢父鼻樑受傷即興作詩,“大風起兮眉飛揚,安得壯士兮守鼻樑”,叫人莞爾。
他的複雜,他的特異,對應着我們的狹隘和浮淺。
他的人設越是高大全,越容易形成強大遮蔽,從而導致詩人本真的流失。
以前讀蘇詩,我習慣性地把他的詩作當成自傳。
他竹杖芒鞋逍遙遊,詩酒交友樂天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似乎無所不能,卻獨獨忽略了詩作之外的雜文,即策論、奏議、詔誥等。
相比之下,後者是艱澀的、難懂的、小眾的,遠遠不及詩詞的傳播力和影響力。
但是,後者恰恰藴藉東坡的心志,最能體現蘇東坡縝密的思路和家國的情懷。
如張煒的鮮活解讀:
“人們常常將浪漫情懷與縝密理性及務實精神作對立觀,是一種莫大的誤解。
沒有理性的枝丫,浪漫的綠葉就難以叢生茂長。
我們只看到這棵強旺的巨樹龐大豐滿的形狀,像青煙一樣噴薄而上的氣勢,卻忽略了內在的決定力:
它有堅強的骨骼,粗壯的身軀,更有深深扎入泥土的根脈。
那些遊走於地泉和礪石的生命脈管是如此強韌、發達和深刻。”
凡是傑出偉大之人,往往在困境中不自覺地完成一種蜕變。
烏台詩案後,蘇東坡被貶謫至黃州,他給居所起名“雪堂”,連四壁也繪製成漫天雪景,築屋耕種,鋤草澆灌,緊握雙拳,滿把脹痛,並給自己起名“東坡居士”,這無疑是一種心靈自證;
後來,他的苦難抵達了制高點,流放到蠻夷之地南海,住無居,食無肉,交無友,甚至隨時面臨殺身之禍。
他早做好了死的準備:
“老人與過子相對,如兩苦行僧爾。
然胸中亦超然自得,不改其度,知之,免憂。
所要志文,但數年不死便作,不食言也。”
每回讀到這裏,我幾度落淚。
我無法想象他是怎樣咬緊牙關,又如何放下自尊去接受土著的幫助;
我無法想象他怎樣煎熬度日,在衣食無着的情況下完成三大著述,指導兒子抄寫史書,帶着“烏嘴”聽當地人講故事。
但是,我能夠觸摸到他的覺悟時刻——苦難悄然降臨時,總會為時間按下“靜音鍵”,為心靈裝上“探測器”,使人變得清醒、敏感、多疑,也伴有持續的思悟和懺悔。
對蘇東坡而言,他會反思自己的強恨自用,趁筆快意,也會回想仕途不滿、羣僚黑幕,無論外部環境怎樣變幻,都沒有澆滅他心底的君臣情結和報國志向,都沒有改變一個主動進擊者的生命姿態。
這正是他的“異”,就像他的自我定位:
“突兀隘空虛,他山總不如。
君看道傍石,盡是補天餘。”
似乎,這塊補天巨石,從老家眉山出走的那一刻起,就從上天那裏領受到一份神聖使命;
經過冶煉,考驗,打磨,登上官場的一席之位,但很快又被無情地拋擲到荒野之中,淪為一塊蒙塵的棄石。
大起大落的轉折,最是折磨人心,最能內耗生命,但凡挺過來的人,毫無例外都是通過內在機制抵達一種平衡狀態。
譬如,女詞人葉嘉瑩,先後經歷丈夫入獄,女兒女婿車禍,她以詩詞為枴杖,於孤立無援中綻放“弱德之美”;
文學家木心,當年獄中用受傷的手指在紙板上彈鋼琴,並“一字一字地救出自己”。
對於蘇東坡,他一次又一次地回到大自然的懷抱中,效仿陶淵明田園牧歌式生活,腳踩泥土,腰繫大瓢,頭戴斗笠,迎風沐雨,邊勞作邊低吟,依舊未曾改變自己的執拗本色——
他的執拗裏,有大儒的君子之器,有詩人的豪放婉約,有蘇氏的家學血統。
回到自然,看見人性。
張煒剖析認為苦難對蘇東坡是一種正面幫助。
最終,這塊棄石散發出月亮一般的光芒,成為“無用之用”。
相隔幾百年,我們或多或少能夠感受到這種光暈的温度,但是那個光源很難找尋到,只能一點一點地去接近,這正是現代人面向古人和通往未來的生命功課。
蘇東坡自有其過人本領,但也有至暗無助;
蘇東坡自有其覺悟時刻,但也有隱秘之痛。
正因為他的不完美,我們才會不斷追索和抬頭仰望。
其實,怎麼理解蘇東坡,就是怎麼理解另一個自己。
發現被誤讀的蘇東坡,亦是看到被遮蔽的自己;
找尋被忽略的蘇東坡,亦是開掘自己的潛能和心海。
可是,我們真正能夠做到多少呢?
我想,並非希冀人人都能追得上詩人的步伐,只希望能在絕望無力時在黑暗中喊出一句“千里共嬋娟”,在低谷落魄時依然不忘“小喬初嫁了”,在痛失尊嚴的時候能夠保留最後的堅持,這才是生命本來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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