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後作品 | 駱力言:阿是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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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華南農業大學學生 駱力言(22歲)
車流如今比前幾年要密集多了,城鎮人也多起來,空氣顯出一種擁擠的炎熱。尤其是夏天的傍晚,走在街上鼻孔都忙不過來,兩旁垂着汗,一邊抽吸着汗臭一邊呼着熱氣。阿是婆婆家的店開在醫院對面,時常看到許多個一家子的人從門內往外來,門外停了好些摩托佬,見到人了就拿着頭盔招搖一下。“有生意做的”,阿是婆婆想。這時候她定是從店裏拿着張矮凳走出來,稀疏的頭髮淺淺地搭黏在頭皮上,渾身散着酸味的香。
凳子往店門前一擺,她用手壓着凳面,緩緩將她那隻白色的大肚安頓下來,兩條柴腿折在前頭,她舉起手,也不管有沒有風,一點一點地撩起那少許的頭髮。她從小就教梨子這麼做,洗完頭一定要吹乾,不可濕着頭髮睡覺,不然老了會頭疼。梨子以前每次洗完頭後,婆婆總會讓她靠過來,祖孫倆坐在陽台上就着些風一撩一撩地吹頭髮。有了吹風機後,阿是婆婆的手枯老得舉不動了,就讓梨子趕緊吹頭。阿是婆婆一邊撩着頭髮一邊望着醫院那邊汩汩的人流。梨子身體不好,總在下午的時候才讓她爸爸接她去看醫生,或有時候看完醫生就自己一個人撐着傘頂着一片紅通的太陽穿行過斑馬線,走回店裏。阿是婆婆眼睛沒壞之前梨子從街對面走過來時還能認出來。
梨子在學校裏曬得黑黃的,人長得高卻瘦,像只黃鶴鳥。年紀輕輕的,黑得健康,腳步踩在地上嚴嚴實實的,在路上跑起來,下樓梯都是三級三級地往下跳。阿是婆婆説,能跳着就跳,跳着就健健康康。梨子還年輕,性子也會驕橫,回家前一天的衣服總不洗,總是拿兩個紫色的布袋裝回來洗。但自己洗衣服也洗不乾淨,反覆地被汗燻出一股騷味。阿是婆婆聞着總恨不得要幫她把學校裏的衣服都洗一遍,這孩子還沒長大呢,怎麼會洗衣服呢?
梨子拎着兩個布袋在街對面走着。阿是婆婆那會但凡是看到一個穿粉色校服的高個,便伸縮着腦袋,眯着眼,激動地從店裏的凳子上抽身起來。當那人停在對面,站在摩托佬中間沒有動彈的時候,阿是婆婆便也猶豫起來,是不是要坐摩托呢?到底是不是她?噢,是在看馬路兩邊的車,要走過來了。穿過半條斑馬線,在路中間停頓一下,這下阿是婆婆終於認出了輪廓。她欣喜地從孫女手上接過兩包衣服和行李,但彷彿在端着些什麼一樣,又不能完全説出。
她跟着梨子一起進店裏,顫顫巍巍地坐下,盯着孫女去找水杯裝水喝,肚子餓了去煲裏盛飯。她心裏的算盤打好了,回家後要幫把梨子的衣服好好洗一遍,梨子回家前把洗澡水熱好,她還要看看梨子要不要買餅乾吃。她努着嘴想了想,起身打開身後的櫃子,從底層拿出一個生鏽的嘉頓紅罐,用剪刀撬開了蓋子,裏面黑乎乎的都是茶葉。她伸手下去摸,摸了好一會終於聽到了塑料的刺啦聲。一塊炒米餅,她下意識地看了看店門外,女兒還沒回來,她又看向梨子,見梨子伏在桌子上吃飯,薄薄的肩背拱着,學校的飯肯定是吃不飽的,這麼瘦,學校的飯哪能有家裏山泉米好呢?張着嘴想喚她過來吃,可是又啞了口,孩子總歸是喜歡些別的。
女兒回來之前,阿是婆婆就把餅乾藏好了。女兒憎惡阿是婆婆對甜食的縱容,婆婆年輕時就愛吃些甜的,紫薯,粽子,糖和餅乾,凡是甜的一樣不落。可番薯和糯米在她的血液裏積着多年的糖分,終於染得血液都甜膩了。於是每天都要在臨着回家前,被女兒往她的大肚上扎那麼一針。扎的這一針,還包含些嗔怪的嫌棄,女兒是難以忍受阿是婆婆對梨子的寵溺的。阿是婆婆現在礙着女兒的強橫很多事情也收斂了很多,甚至都偷摸着來,偷偷盛飯給梨子,偷偷在上學前幫梨子裝滿水瓶,偷偷把梨子內衣褲洗掉,然後依舊泡在水盆裏,試圖呈現出一個未被動過的狀態。
梨子在受着這些偷摸的小恩惠時也會予以感恩,時不時地拍拍阿是婆婆的肩喚聲婆婆,有時又來抱外婆,即使環着手也抱不完外婆這個白團。只是她越長越大後就變得很收斂,沒有小時候那麼愛嬉笑了,抱也只是抱了一下便又脱開,她嘴巴閉着,眉頭稍拱,露出一種不舒服的樣子。她讀大學回家後,手邊空蕩蕩的,只背了個挎包。阿是婆婆把上頭的欣喜空晾了一半出來,一半跟着小孫女的安靜也斂回去了。
阿是婆婆看人們走過馬路,長髮的女人帶着孩子,光着膀子的男人走過,連老頭也塌着肚皮走出來,時髦的年輕人連去趟醫院,走路也要擺出一副高傲的樣子。梨子説過後天回校,又説今天會去醫院開點藥。現在一隻紅蛋黃浮在車水馬龍上空,紅光揉碎在人羣間,無數張臉暗紅着,從阿是婆婆眼前飄過。她眼睛壞了,只看到手腳和衣服的顏色,梨子之前從學校回來的時候,一身黑裙,腦袋後紮了個髮髻,像個成熟的女客人,阿是婆婆見了她,眯着眼問,你要買些什麼?婆婆有些着急,看不清臉已是常態,現在又尋不見熟悉的衣服,現在眼見着天色暗下來梨子還沒從醫院走出,怕是有多嚴重的事情。她聽到女兒喊她進去吃飯,她應了,可手依然在撫摸着頭髮,動作漸緩,定定地凝望着街對面。
晚飯她吃南瓜和芥麥。菜在鍋裏煮爛了,飯都涼得發乾了,梨子還沒見着。女兒不作聲,管着剛從學校回來的八歲的小兒子。女婿跟她是沒有話説的,她怎麼也不敢開口問。只能聽着店外紛沓的腳步,起伏的咿呀聲,她吃一口往店外看一眼,蛋黃紅沉得越來越深了,連臉都暗沉下去,人影憧憧地像鬼魅一樣變幻着,阿是婆婆睜着兩隻眯眯眼,企圖在每一撥兒從綠燈裏走來的人羣中搜到孫女的身影。可夕陽下急促而洶湧起來的黑影,越發像狂妄的海浪,淹沒了梨子小小的身板,讓阿是婆婆越發地害怕,她覺着梨子被這些人搶走了。
阿是婆婆吃完飯端着凳子又坐在店門外。女兒吃完飯問她,待會大哥來接你回家好不好?婆婆説,好啊好。唇齒顫動了一會,又囁嚅出幾個模糊的音節,女兒沒聽見。稍晚些,阿是婆婆逮住跑來跑去的八歲小孫子來問,你知不知道姐姐在哪兒?怎麼沒來吃飯?小孩頓在原地想了好一會説,不知道啊,你去問爸爸。婆婆被噎住了。梨子應該是先回家了,那大概是沒吃飯的,得先幫她帶點飯回去。她不會用飯盅裝剩菜,太明顯了,女兒察覺到便又會説,梨子多少歲了?還要寵壞她?婆婆挪進廚房,找了一個大碗和小盤,裝好了飯菜便用小盤蓋好,又用塑料袋包好,想着放進拿回家的布袋裏,又怕翻了把飯給倒了,便攥在手裏,打好了算盤,若是女兒問起,便説這是明早的早飯。
女兒又上來説,大哥快來接你了,你好好做準備。阿是婆婆應着,往店外走,又坐回了矮凳上,手裏攥着那個塑料袋。她看太陽已經完全被淹沒了,燈火亮起來,街上的人稀疏了些,夜風終於吹破了炎熱。阿是婆婆抬頭看天,晴朗無雲,星子一點一點的,就是月亮周邊起了毛,模糊的,意味着明天有水要落下來。小女兒替她買了間低矮的二手房,起初一家人還會過來住些時日,後因下雨後這個地方就潮得像個水潭,蚊蟲在面上飛,便又搬了回去住。
阿是婆婆一個人回到家,放下包裹,去收衣服,熱洗澡水,洗澡,坐在客廳的一張矮凳上,開了風扇對着自己吹,吹涼了就回房睡。牀上鋪了個涼蓆,拿張薄被,有時敷張棉被上面再加層棉襖,將就着就過了春夏秋冬。後來梨子上大學的時候暑假因為行李太多懶得搬上舊屋那,就過來跟外婆住,一住就住了四年。阿是婆婆其實也不覺有多麼欣喜,依舊一個人回到家,梨子在房間裏叫一聲婆婆,阿是婆婆就應一聲喔喲。她放下包裹,去收衣服,熱水,洗澡……每一次她都久久地坐着,看着梨子緊閉的房門,她又在學習了,學習可勤奮了,黑黑瘦瘦的一個小妹子。她又坐了好久,老背被吹得涼冰冰受不了了她才走回房間,學習可真的勤奮咯。
阿媽,大哥來不了接你,待會阿雄接你回家好不好?女兒又過來説。也好也好,兒子接不了,女婿來接也好。梨子在家肯定沒吃飯,該餓得不行了。這麼多個外孫,就梨子長大了現在會疼阿婆,晚上給阿婆放電視看,有時給阿婆留着鬆糕或餃子。阿是婆婆前幾天吃着紅棗糕看電視劇,看那兩個人結婚,那個外地女人和廣州人結婚,擺圍席吃飯。她跟梨子説,你媽結婚時也有擺圍席咯。
女婿把車停靠在街邊時,街上的人和飄起來的菜香一併散去,她手裏攥着那個塑料袋,揹着包裹,拄着棍子坐進車裏去。一路無言,她隔着車窗,一棟棟暗色的樓閃爍着一窗窗的光從街上滑過,而路上人與人前後交接並行,車流與人影在夜燈下交錯。下了車,她匆忙地拄着棍子往家走去。
到了樓下,阿是婆婆下意識從樓下望了望樓上,二樓的屋子黑乎乎的,陽台上的衣服沉甸地垂着。怕是睡了嗎?她的心陡然被一層厚厚的東西朦朧地敷壓着,她扶着牆往上爬。三段樓梯,樓梯間內聲應燈默默地閃開又沉下,阿是婆婆在黑暗中摸着牆一腳一腳摸索着爬上一段接着一段,牆體很冰冷,像大幢的冰。她拿出鑰匙的時候,她的手是抖的,喘出的氣讓她覺得彷彿從身體裏抽出了血一般,全身都在發寒。
她把鑰匙插進鑰匙孔,鎖和門都硬邦邦地冰冷。門開了,滿屋濃稠的黑,對屋的燈光燦了幾條白線進來,窗外掛垂的衣服像倒吊的影子,循風微微地飄搖着。
“阿妹!”沒有回應。她蹣跚着走到梨子的房間,房間裏的窗户大開,風吹動了蚊帳,牀和桌上都空空蕩蕩的。哎呀,阿妹呢?她走回客廳,拿起電話打電話給女兒,一個鍵一個鍵地摁,那邊也嘟嘟地響起來。
阿好,阿妹去哪裏了呀?阿妹今天回學校了呀,阿媽你又不記得了呀。噢是這樣,梨子回學校了。阿是婆婆記錯了日子,她放下電話,去打開客廳的燈,打開風扇,還沒有洗澡,她就坐了下來,久久地吹着。
阿是婆婆早晨五點就醒了,藍色的陽光湧在窗台,她老了,容易察覺天亮和雨天。梨子睡在對房,房門緊閉,安安靜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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