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意大別山
本文轉自:光明日報
插圖:郭紅松
分水嶺
據説,當年詩人李白選擇盤山小路,自己跟自己較着勁兒,一步一步艱難地攀爬到此。
當他站在峯頂上,遠望山之南山花爛漫,回首山之北竟是白雪皚皚,禁不住感嘆:此山大別於他山也!
不知大別山名是否由此而來?!
付出的遠不止是汗水,當然還有攀崖爬壁時會遇到竟想不到的風險。但我還是彎下腰繫緊鞋帶,然後登上爬山的小路。
此刻,我就站在分水嶺的峯頂上。
高天遠去,遼闊遠去,蒼茫遠去……
世界只剩下我,不時朝北看看,不時朝南望望。天空突然下起了雨。大滴大滴的雨一滴追着一滴,不是朝南就是往北,都沿着我的目光,向低處流去。
只因它們嚮往大海的遼闊呵!
天堂寨石階
我走在天堂寨登山的石階上,拾級而上。當腳步重重叩擊,石頭沉穩地伏在腳下,默默無語。
是呵,不只是我,就是時間與歲月也在關注石頭負重的命運。
一級,又一級,層層遞進的石階,驟將傾斜陡峭的山路幻變成一個個小小的平坦;幸有這小小的平坦,化解了遊人心理上的陡峭,也大大緩解了遊人跋涉攀登的艱辛……
這不,當我向上的腳步與石階對話時,那一步一步踏響的節拍,似在演奏一曲登山歌哩!
是誰雕鑿了這一級一級石階呢?
其實,這從來處來往去處去,可以上又可以下的一級一級石階構成的路,在某種意義上説,就是人生的路。
雲崖瀑布
誰導演了這壯觀的一幕?
吶喊着,如九萬個雷霆滾過,那是你靈魂的吶喊嗎?
迸濺着,如九萬顆珍珠濺落,那是你青春的激情嗎?
閃爍着,如九萬匹彩錦抖閃,那是你生命的閃光嗎?
雲崖瀑布啊,如果不攀上高聳壁立的懸崖,你能放逐生活的平庸而有如此撼天搖地、攝人魂魄的聲威嗎?
天堂湖
靜靜卧在山間。
有人説,她就像一塊碧玉,鑲嵌在羣山之間,含蓄、雅緻,讓無法解釋的沉靜和着月光,呈現她晶瑩的靜美。
其實,她就是一汪碧水,躺在羣山的懷抱中,不僅以高度,更以坦蕩的胸懷,以一湖澄澈明淨,讓四周突兀的羣峯倒影,浸潤碧玉的夢痕。
匆匆遠來的山風,不甘寂寞,驟以綿綿柔情輕撫湖水,靜謐無聲的湖水漾了起來,漾起透明的笑渦;惹得一隻山鷹從遠天飛來,銜一朵飄飛的白雲,想看看藍天、白雲和自己動與靜的臨波照影。
我沒有山鷹那麼矯健,也沒有山鷹那麼自由,只能追着陽光輕曼的步履,將彌久的祈願揣在懷裏,緩緩走近有着曼妙曲線的湖岸,然後彎下腰來,輕輕捧起清澈明淨的湖水,洗了洗自己的手。
當然,也洗去塵世間的塵垢……
其實,這一汪幽藍的湖,是天堂寨,不,是大別山晶瑩明亮的眼睛。
登薄刀峯
突兀地高聳,刀一樣薄的峯,峭立雲天深處。
穿着褐色風衣的他,此刻就站在薄刀峯的刀尖上,極目遠眺。
幸好有風吹來,不僅吹走了登頂恐高的惶然,也拂去一路攀爬汗水淋濕的疲倦……
渴望攀上峯頂,也許人生需要這樣一種高度,俯瞰紅塵滾滾的大千世界,才好提升下滑的生活。許是為了能夠抵達高處,他不僅放下本該屬於低處的重量,還一減再減恐高的心理負擔,這才信心滿滿鼓脹力與勇氣,走在起伏坎坷的山路上,一路攀爬的腳步跨越時間與空間,終於將渴望之峯巔踏在腳下。
遠天,一隻山鷹展翅飛來,他似有了朦朧的動感——身在峯巔處,心在更高峯。
這不,當他將目光投向遠山,遠山青黛;更遠處也許有着更青更黛的醉人的誘惑啊!
哲人峯
石在石上,見證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一塊石頭沉穩地坐着,讓另一塊石頭凜然聳立,聳立在險要的關隘上;月輝,抑或陽光灑了過來,拉長它凜然聳立的影子。
黎明的風,掠過它的額頭,拂落幾縷無言的惆悵;夜半的雨,驚醒它滄桑的夢,展翅搖曳心旌的天空……
是誰説,沒有故事的山峯只是石頭,但美和美的思想復活了它,使它像一位哲人,在黑與白的對比中安靜地冥思;又在日月星辰的投影裏,躁動地感悟。
無論冥思,抑或感悟,都是山風、山雨、山路、山野、山民……
於是,它的冥思,抑或感悟,都是大別山最真實、最豐富的財富,散佈在我們從未抵達的遠方……
觀雲
薄刀峯的雲真是有情有義。
站在薄刀峯上,只見雲從四面湧來,彷彿是為遠道而來的我,將遠遠近近高高低低的山峯淹沒為海底的礁石。
不聞濤聲,卻見雪浪翻湧,雲濤拍岸……
雲海茫茫,滄海茫茫。
渴望由來已久,在我的旅行袋裏貯滿了大海藍色的喧響,當鹹澀的風又一次撩起我不安分的目光,撩起我的衣角,彷彿揚起的征帆乘風破浪,船的嚮往就是我的嚮往啊!然而,那不息的濤聲曾無數次將我從夢中驚醒……
雲海湧動着,捲起我無邊的思緒。
是的,這茫茫雲海,雖變幻莫測,但縹緲若煙,輕浮如霧,太虛太空,既不可任我揚一頁征帆破浪遠航,也不能任我躍入其中戲水踏浪,但那雲濤雪浪,彷彿薄刀峯的即興之作,不僅豐富了雲海的層次、豐富了我對大海的想象與嚮往,也使我看到一種浩瀚、一種蒼茫、一種力量……
九資河邊的桑
一排排站在河邊。
許是為了抵達春天,這些從漢樂府走出的桑樹,一路走來,不僅將積攢了好幾個季節的綠色,更將不知源自何年何月流淌在血裏的情也悄然萌動。
怪不得桑樹葱翠的葉子,充滿動感又水靈靈鮮嫩,惹得一河兩岸的女子,懷着別樣的情愫,風一樣輕輕走來,舞動纖纖十指。不一會兒,翠嫩的桑葉裝滿籃子;楚楚動人的女子,水做骨肉的女子,一邊摘着桑葉,一邊還輕聲低吟着《採桑曲》;一時間,輕鬆活潑的《採桑曲》飄在九資河上,流水般起伏湧動的《採桑曲》,與遠來的布穀鳥的歌遙相呼應,生動着春天。
睡在桑葉裏的蠶醒了,吃飽了桑葉的長得肥胖肥胖的蠶醒了。
醒了的蠶不知哪來的精神,匆匆搖曳着肥胖的身子,搖曳着銀白透亮的光,在鋪滿桑葉的篩子裏蠕動,引來採桑女纖細的手,輕輕地將它們從桑葉的綠被中拉出來,小心翼翼地放在早已紮好的草梱上。
一時間,一個個草梱上,響起了噝噝的聲音;許是喬遷新居的喜悦與興奮,站在草梱上的蠶們爭先恐後忙將貯在心中的思緒吐了出來,吐成一縷一縷潔白的蠶絲,掛在草梱上。
望着一個個雪白的蠶繭,採桑女笑了。她們知道,這小小的蠶吐出的無盡的絲,不僅會織成薄如雲翼的絲綢,裝扮天下的少女,更是在織一條“絲綢之路”哩!
站在桑林裏,風吹了過來,像翻一本書,將一樹樹桑葉搖得嘩嘩作響。桑葉裏藏着的一顆顆紫紅的桑葚,不禁撩起我斷了又繼的思緒,讓我回到童年——
那時,每到桑葚成熟時節,看到一顆顆紅裏帶紫的桑葚,炫耀着美味掛在枝頭,我和小夥伴就偷偷嚥下唾沫。風,似知道我和小夥伴貪婪的心事,悄悄送來陽光與桑葚樸實的微笑。是呵,在不知水果為何物的鄉下,有什麼比桑葚樸素且香甜的微笑更迷人,也更誘人呢?
不知誰一聲吆喝,我與小夥伴就靜悄悄溜進了桑園;不等風嘲笑我們的貪婪與渴望,對桑葚熱切而飽滿的期待,驟被一雙雙無邪的小手摘下,那指尖跳躍的旋律,彷彿一支歡樂的歌……
此刻,當我站在九資河邊的這片桑林裏,踮起腳尖,撥開桑葉,採來一顆桑葚含在口裏,那漾着清冽芬芳的甘甜,仍讓我回味對故土的感念!
在三里畈,聽布穀鳥叫
走進三里畈,走進季節深處,驟然,我聽見了布穀鳥叫。
“布穀”“布穀”……
我靜靜聽着,似聽一種召喚、一種催促、一種使命。
是啊,誰能忽視季節、忽視播種呢?!
布穀鳥的歌,一聲聲,一聲聲,灑在我的周遭,散發出與春天有關的氣息。
不等我抬起頭來,只見布穀鳥的歌聲在漸漸擴散,緩緩走進田壠、躍上山坡、瀰漫在遼闊的山山嶺嶺;而風,又以清新而温柔的手,推着布穀鳥的歌,款款走向季節深處……
誰聽到布穀鳥催種的歌,誰就會幸福地顫動。
恰在這時,布穀鳥的歌,灑落在一個少女的竹籃裏,將藏在竹籃裏的一顆顆穀粒碰響,也把少女最鍾情的心思碰響。
瞧,應着布穀鳥的歌,她揮動着手臂,就在手臂富有節奏的起落中,一顆顆穀粒紛紛揚揚灑落,如雨點,灑落在一片水汪汪的田裏。
這紛紛揚揚的種子雨,彷彿一顆顆綠色的音符,應着布穀鳥的歌,演奏一首美妙動聽的播春曲!
羅田吊鍋
圍着一個大吊鍋,我們一行人團團圍坐在一起。
從天堂寨下來,穿過九資河,走過大河岸,飢餓穿過第三根肋骨,指揮覓食的筷子,伸向鳳山鎮吊起的吊鍋……
是哪位烹調大師,隨意掐下一縷山風,吹燃乾枯的慄炭,竟將這遍地野生的菜果,烹出色鮮味美的佳餚。
笑聲歡語,觥籌交錯,我邀窗外的明月同酌。
山月笑而不答,望着滿桌充盈山野氣息、散發泥土芳馨與清新的佳餚,似引起久遠而苦澀的記憶……
在那黃皮寡瘦饑饉的日子,幸虧山道旁、溪水邊、懸崖下、樹叢裏,這些飲着山露天生地長的野菜野果,為缺衣少食的山裏人果腹充飢……
如今,這些來自大自然的野菜野果,因其味道獨特、營養豐富、品質純真,成了待客的佳餚,不僅給遠來深山的觀光客嚐鮮,被遊人首選為饋贈佳品,更被製成包裝精美的綠色食品,出口換取外匯。
我舉起筷子,不僅是用味覺,更是用情感,細細咀嚼着羅田,慢慢品味着羅田。我們一行蒼白的城裏人,懂得了什麼是泥土的本色!
路旁,一棵柿子樹
不經意間,當我停下來抬頭仰望雲中的天堂寨,映入我眼簾的竟是路旁的一棵杮子樹。
不見昔日的枝繁葉茂,是不是歲月淡泊了時光的流逝,杮子樹才將開花結果的一路艱辛,貯在生命的季節裏,這才有一簇簇緊緊相擁的杮子,就像一盞盞紅燈籠,掛在光禿禿的枝頭上,守護季節的豐碩。
莫是要酬謝我的注目,一枚熟透的杮子從枝頭跌落,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我張開的手上。
柿子的軟、從軟中溢出的汁液,不由得讓我張開慾望的嘴巴,更讓我猜想——
是不是驟然的一場霜降,滌除了杮子骨子裏的苦澀,才讓杮子變得又軟又甜呢?!
風吹烏桕樹
壁立的斷崖上,一棵孤零零的烏桕樹傲然屹立。
藉助霜風的推搡,驟然舉起滿樹霜染的紅葉,彷彿舉起一束束燃燒的火把映紅湛藍的天空。
許是有着與生俱來的孤獨,孤零零的烏桕樹默默肅立霜天。
由於斷崖的聳立,這棵烏桕樹才奮力將根深深扎進巖縫裏,壁立的斷崖不僅讓烏桕樹渾身充滿力量,更使它胸中激情澎湃、一腔熱血噴湧……
抬眼望去,似沒有比它更高的了。四周的斷崖上光禿禿的,甚至沒有幾株野草、幾簇野花。但這無關緊要,只要久經歷練的烏桕樹心無旁騖地屹立斷崖上,就是一道遺世獨立的風景。
莫看光禿禿的斷崖上只有一棵烏桕樹,一棵孤零零的烏桕樹,可一旦滿樹的烏桕葉被霜風浸染後騰騰燃燒起來,那整整一座光禿禿的斷崖便生動起來!
青苔關森林公園即景
森林從夜的睫毛下醒來。
醒來的森林,貯滿了綠油油的風。由於樹一棵比一棵高大,一棵比一棵粗壯,風的形象也顯得高大而渾厚,在陽光的催促下,它才依依不捨地離去。
不等風走遠,我走進了這一片森林。我發現,這裏的每一棵樹,在風雨裏、在陽光下崢嶸向上,將枝幹伸向蒼穹……
莫不是為了尋找自己的生存空間,這一棵棵樹才朝氣蓬勃、崢嶸向上,擎一片陽光、擎一樹綠蔭……
生命無處不在,而有生命的地方,必然有生存的競爭!
我是一個闖入者。
漫步林間,我聽見有聲音在呼喚——那是輕柔的風同樹葉嬉戲,發出如短笛又似長簫似的樂音。
這時,幾隻剛從音樂聲裏飛來的鳥,飛過我的頭頂,落在樹枝上,一如生命一樣生動,站在詩歌之外,站成一幅畫的意境,只是鳥的歌聲在風的呢喃裏不那麼脆了,收攏的翅膀也變得有些凝重。
在風中沉思默想的鳥,怎麼那樣接近我尋覓的意境、情感和靈魂呢?
不忍離去,真想站成一棵樹,站成一片樹林。
(作者:謝克強,系作家、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