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7月,為了紀念自己徒步考察長城全線20週年,威廉組織了一次吉普車自駕行,從長城東端的山海關一路向西,到長城西端的陽關,再次走完長城全線,為時5周。從山海關出發後第二天傍晚,威廉一行來到河北省撫寧縣一個名叫城子峪的小山村,當晚在村民張鶴珊家借宿。城子峪在長城腳下,離長城不過幾百米。這裏村民的祖先來自浙江省義烏,全部是抗倭名將戚繼光麾下的士兵,16世紀後期隨戚繼光北移至此修建長城;以後一代接着一代,長城修建者的後人成了長城守衞者,同時在長城腳下屯墾。1644年滿清入關,長城不再是邊防工事,當年義烏戚家軍後代結束了半軍半民的生活,成了純粹的農民。
張鶴珊在2007年夏天。
這次吉普車長途“拉練”結束後不久,吳琪給我送來一疊影印材料,是城子峪村農民張鶴珊講給威廉的關於長城的民間傳説,要我將之翻譯成英文。打開來一看,乖乖,且不説錯別字成堆,還有一些地方上下文斷裂,不知何所云。是張鶴珊的手稿呢,還是據他的口述整理出來的文字稿?我問過吳琪,忘記她是怎樣回答的。然而當我耐着性子讀下去,很快我就被這些故事“征服”了:我心目中的長城,不再僅僅是一道用於邊境防禦的牆,而是一種活生生的文化景觀,一個完整的文化體系。張鶴珊講述的許多民間傳説,真實地反映了過去幾百年的歷史,尤其是長城防禦工事體系的建設史。他還講了一些神魔鬼怪故事,如同蒲松齡的《聊齋志異》,這些神魔鬼怪故事往往折射出人民對美的追求,對醜的憎惡。
城子峪在河北省的地理位置。
於是我動手翻譯,吳琪則開始編輯中文原稿,兩件事同時進行,爭取儘快出一本中英文對照的《長城民間傳説》(Great Wall Folktales)。 翻譯的本質是跨文化交流,譯者的任務,説到底是不斷克服文化干擾(cultural interference),在不同文化背景之下的人們之間架設起理解的橋樑。所謂“文化干擾”,説白了就是文化差異造成的誤解、曲解乃至不理解。比如紅樓夢第70回有這樣一首詩:心病還得心藥治,解鈴還需繫鈴人。什麼是“心病”?什麼是“心藥”?“心病”不是心臟病,“心藥”不是治療心臟病的藥品。林黛玉愛上了賈寶玉,然而在封建勢力壓制下,她只能把自己對愛情的追求埋在心裏,成了“心病”。楊憲益是這樣翻譯的:Love sickness can only be cured by love; it’s up to the person who did the knot to untie it” -- 相思病(love sickness)只能用愛情(love)治癒。在中國文化中,老虎是百獸之王,“老虎屁股摸不得“;而在英語文化中, 獅子是獸王,“摸老虎屁股”的英譯是“beard the lion” (揪獅子的鬍子), “摸老虎屁股”的直譯 “touch the tiger’s bottom”,乃是不折不扣的中式英語 。
張鶴珊講述的民間傳説, 可以説文化干擾充斥,部分內容恐怕只有本地人才懂得。比如傳説之六的“九龍探江十八廟“,説的是明朝大將軍徐達奉朱元璋皇帝之命在城子峪一代修長城,請來風水先生把此地山川考察一遍。風水先生驚呼:此乃九龍探江風水寶地,將來這裏要出皇帝。為了確保朱氏江山萬年永駐,遵照宰相劉伯温的指示,人們在建了18座廟,把這九條“龍”(實際上是九條山溝)釘死。這個故事講給外國人聽, 那就不太容易了。首先是“龍”,中國文化中的“龍”(dragon)乃是皇權的象徵,代表權力和尊貴;而西方文化中的dragon則是一種十分兇殘的怪物,因此有西方媒體把江青稱為“fire-spitting lady dragon”(吐火母龍)。因此我的譯稿中不得不脱離原文,加上這樣一段:
“The mythical Chinese dragon, visualized as a long, scaled, snake-like creature with four legs and five claws on each, was the ultimate symbol of imperial power – in fact it was regarded as the very transfiguration of the emperor himself.
Emperors were always referred to as zhenlong tianzi -- the “real dragon mandated by Heaven to rule China,” who wore the “dragon robe”, sat on the “dragon throne”, and slept on the “dragon couch.”
這段話對“龍”在中國人心目中的形象 進行了描述– 龍有蛇那樣的身體,遍體鱗甲,四條腿,爪子有五指,等等。隨後指出“龍”皇權的象徵,皇帝是所謂“真龍天子”,身穿龍袍,坐“龍椅“,睡“龍牀”。這段話不可缺少,否則外國讀者無法明白為何要建那十八座廟。
再例如傳説之二十二“大聖井”。故事説的是齊天大聖孫悟空用其金箍棒把一條惡龍鎮住的故事。我的譯文開頭便介紹孫悟空這個神話人物,特別介紹他的神力:金箍棒重十萬八千斤,一個筋斗十萬八千里,七十二般變化,等等。孫大聖的名字在中國可謂家喻户曉,外國人知道孫大聖的恐怕極少。我從事英語新聞寫作和翻譯凡50年,深知介紹中國的人和事,無論時翻譯還是寫作,設想你的讀者對中國一無所知,那絕對不會錯。
傳説之十六“益母草與王學蘭“,故事中提到一羣年輕婦女在丈夫或未婚夫在保衞邊關的戰鬥中犧牲,她們繼承親人的遺志,自願組成一支隊伍,駐守在長城上的一座碉樓中,是為當地傳説的”媳婦樓“。軍旅生活十分艱苦,加上當地自然條件惡劣,這些女志願兵幾乎全部患上了婦女病。她們的愛國情操感動了神仙,一天夜間,故事的主角王學蘭夢到一位仙風道骨的老道士來到她們駐守的地方,漫山遍野灑下益母草種籽,告訴她用益母草煎藥,能夠治好女兵們的病。益母草的英文是motherwort,我特地註明”with alternative names of lion’s ear or lion’s tail”(又名“獅子耳朵”或“獅子尾巴”)。加上英語文化中益母草的俗名“獅子耳朵”、“獅子尾巴”,意在使英語國家讀者一看就明白。
翻譯這本書,我以“讓讀者看得懂”為第一要務。翻譯過程中,我特地用電子郵件將每一個故事的譯文發給一位美國朋友,告訴她這些是一位普通中國農民講的故事,請告訴我一般美國讀者(即大約接受過11年教育的美國人)讀起來有無困難,有沒有無法逾越理解的文化障礙。這位朋友是大眾傳播專家、密蘇里新聞學院教授,在得到她對譯文的肯定之後,我才把定稿交給吳琪。
怎樣做才能使讀者看得懂?我的經驗是在忠實於原文的前提下用英文改寫這些故事,或者説以原文為基礎進行再創作。所謂“忠實於原文”,就是故事情節不變,作者對故事人物的描述和評價不變,細節不變,特別是凸顯文化特色的細節,必須保留;所謂“再創作”,就是根據英語國家讀者的閲讀習慣以及對中國文化的瞭解複述原文的故事,多做解釋,確保沒有讀者不懂或者不理解的東西。與此同時,必要時刪去原文中一些可有可無的東西。在我已經出版的30多本翻譯著作中,《長城民間傳説》改動力度最大。我説的是“最大”,不是“之一”。
今天回顧這段往事,為的是向朋友們推介《長城民間傳説》一書,希望朋友們在欣賞這些民間故事的同時,體會威廉為中國文化的熱愛,當然也希望對翻譯有興趣的朋友從我的譯文中獲得啓發。請大家讀一讀威廉寫給這本書寫的《前言》,其中有這樣一段話:那天晚上吃飽肚子之後,我陷入沉思。臨近午夜,我坐在村裏街道旁,在村裏唯一的路燈下寫日記。萬里長城不僅僅是建築物,而是一個完整的文化景觀 – 我的這一信念,在這裏再次得到印證。就在城子峪村,我發現憑藉家族傳承,憑藉世代相傳的習俗和民間故事,長城依然充滿生命力。同時我也在問自己,長城的生命能夠延續多久?“非物質“的長城文化遺產是否像長城建築物一樣面臨危機?大量農民正在從農村湧入城市,從田野湧入工廠;古老的傳統包括口傳故事是否因此而消失?如今孩子們無不沉迷於電視節目、DVD或電子遊戲,那麼他們的長輩是否還會向晚輩講述她們並不感興趣的故事?
今年春節,即將75歲的我過了又一個沒有年味的年。傳統的春節早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每年一次的億萬國人大遷徙。懶得出去,那些“春節廟會”個個假兮兮,處處人山人海。宅在家裏的我想起了《長城民間傳説》這本書,尤其是威廉撰寫的《前言》,心想節後,該為《林賽一家子》寫點什麼了。
(完)
作者是威廉在新華社工作時在同一間辦公室的同事。你還可以閲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