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法不是藝術
我認為技法不是藝術,也是出自於“技進乎道”的考慮,“技”是走向“道”的過程,並不等於有“技”就是“道”。對技法的亦步亦趨除打好書法基礎外幾乎毫無意義,即使像吳琚那樣把米芾寫得惟妙惟肖,也只是優孟衣冠而已。
同樣是學習米芾,徐渭更加奔放激越,董其昌卻平淡天真,王鐸則跌宕開張,沈曾植竟然融入了碑版意識,這些都是對技法運用的結果,他們都將帶有時代文化特徵的個人情感注入到米芾的形式中,使它煥發青春,成為新的典範,繼續活在當時,並且影響後代。
書法創作是一種精神創作,是藝術創造,其表現對象應當是情感與形式的綜合。由此可以説,學習書法必須經過技法訓練,井且借用古人或他人已有經驗,最後進入藝術的創造。前者都是手段,只有“進乎道”,才稱得上創作。書法創作是書法家對社會的一種發現、表現與認識。
胡抗美 晏子孟子 篆書對聯
釋文:晏子春秋行世,孟子仁義言王。
技法不是傳統
還有一些人誤認為技法就是傳統。技法是傳統的一個部分,但不是傳統的本質。技法作為一種傳統,從魏晉時代就開始自覺。人們常説唐代把技法法度化了,卻不知道人家是就技法而言強調“法”在藝術中作用的。
唐代人看到魏晉人書法的韻味,看到那種藝術的自覺,看到書家主體的表達,為了使他們“看到的”東西在唐代甚至讓子孫萬代永遠能看到,故而把技法作為重要手段進行了強化。這種強化非常有意義的,但後人在理解的過程中出現了問題。
從書法史的角度上講“唐尚法”,把“法”作為唐代書法根本特徵,這是值得討論的。唐代書法藝術發展絕對不是“法”字可以概括的,事實上唐代的書法是多樣化的,有法度謹嚴的楷書,也有張旭懷素的大草,也有篆隸書的發展。那為什麼僅僅給它一個“法”的界定呢?這至少具有一定的片面性。
這種片面性對於後世的影響,是使得一些人忽視了書法的藝術性、抒情性,以為解決好“法”的問題,就解決了“道”的問題,這與我們今天所談的“炫技”現象有些類似,説明這個問題有其歷史的根源。
書法史告訴我們,一旦片面強調法度的時候,往往都伴隨着一種保守、復古、泥古的思潮出現,書法藝術的發展就會有所停滯,最典型的就是導致了台閣體、館閣體的出現。同時復古、泥古背景下的時代一定出現不了優秀的書法家,出現不了開宗立派的旗幟性人物。
胡抗美 程顥題淮南寺 草書豎幅
釋文:南去北來休便休,白蘋吹盡楚江秋。
道人不是愁(悲)秋客,一任晚山相對愁。
程顥詩題淮南寺一首。
從某種程度上説,書法的“炫技”現象多少有那麼一點耍猴的味道,猴的表演往往讓一些人讚歎不已,面對猴的精彩表演,面對這麼大的認可羣體,誰敢問這是不是藝術呢?熱熱鬧鬧的技法讓許多人歎為觀止,沉浸在滿足自樂之中。這裏有一句話,可能不好聽,是蘇格拉底説的。他説“如果他(畫家)畫技很高,將他畫的一幅木匠的畫擺在遠處,他很可能騙過小孩和傻子,讓他們以為那畫裏真的就是一個木匠。”
技法是古代前賢一代一代積累起來的書法創作的工具,對工具的使用是不斷髮展、不斷變化的,它和其他傳統一樣,具有規律性和原則性,因此,書法的創作和書法理論建設如果偏離了傳統都不會有高度。
但也正是因為這一點,很多人不是作為基本規律、基本原則來繼承發展,他們不願意深入地研究傳統,也不去研究新問題,而是利用他們一知半解的所謂的“傳統”來束縛人們活躍的思維和對創新的思考。
書法的味道何在
當一股思潮到來的時候,人們出於保護自己的本能,可能會放棄自己的一些思考。可是,都去保護自己,誰來捍衞書法?書法如果沒有了創新,最終會走進博物館被陳列起來,所以我認為書法的創新關係到書法的命運。
這不僅僅是藝術,整個社會的發展都一樣,如果一個民族沒有探索和改革的精神,就失去了發展的動力和一個民族賴以存在的基礎。書法的靈魂在於變化,而追求技法的可操作性卻使創作趨向累同。
所以技法上的可操作性,一方面便於初學者的切入,另一方面又存在着非常機械、可能僵化的問題。1+1=2,非常科學明瞭,這是好的一面,但古人講的“印印泥”、“錐畫沙”、“屋漏痕”的味道就沒有了,只有1+1為什麼等於2或1+1不等於2的時候才有味道。
胡抗美 毛澤東卜算子·詠梅 草書條幅
釋文: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
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
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
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
精神產品就是這樣,它是一種不可限量、不可計量的東西,“無意於佳乃佳”,自然而然、率意、巧奪天工。美的造型、美的關係不可能從照抄古人或他人中得到,也不可能從按部就班中得到,只有在傳統基礎上的創新才能獲得,而創作必須依靠思索、想象和夢想。
藝術最終目的是為社會、為人民大眾、為時代服務的,那麼,我們拿什麼東西來服務?是拿現成的模式,重複古人、重複他人、重複自己,迎合低俗,迎合市場,讓我們一方面生活在保險箱裏,拿保護膜保護起來,一方面又名利雙收,這樣一種不求進取的作品和態度來服務?還是把生機盎然、鮮活的藝術作品貢獻給時代和人民大眾?
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對此講得很清楚。他講了下里巴人和陽春白雪的關係,講到幹部要首先領略陽春白雪,自己領略之後再引導老百姓進入陽春白雪,如果天天給老百姓唱《小放牛》,老百姓也會厭煩的。所以我們要用發展了的藝術來為老百姓服務。
書法也一樣,如果不思進取、不反映時代精神、不尊重藝術規律,拿一些低劣作品回饋社會,這不是服務老百姓,而是糊弄、忽悠老百姓。沒有優秀的作品貢獻給社會,就是對老百姓不負責任,更何談改革的成果讓老百姓共享呢。
胡抗美 黑雲大漢 隸書對聯
釋文:黑雲耕墨,大漢遺風。
技法只是工具
文學作品在塑造主人公的時候,要塑造各種不同類型的藝術形象。書法在創作過程中,也存在着一個藝術形象憑什麼去塑造的問題。
簡單地説,可能是通過點畫、結體的造型,它們之間通過組合,組合後產生某種關係,只有這樣,作品才能成為有生命感的有機的整體,它會説話,能呼吸,中間透出一種節奏,一種律動感,一種生命體徵。而片面突出技法恰恰是限制這一切的。比如點畫和點畫之間的關係,如果每一個點畫都有入筆、行筆、收筆,那麼點畫和點畫就無法對接,兩個點畫之間也無法建立關係,它們只能排列,無法組合,那就無所謂和諧和美了。
點畫只有通過組合建立起美的關係,才能和諧。點畫的長短粗細、結體的大小正側,墨色的濃淡枯濕,這一切都是通過對比的手段,在對立中統一,從而給人以美及和諧的感覺,這才是我們創作的目的,而不是把入筆的動作表現得非常明顯就完事了。
入筆的多元化,本身也是為了增加對比元素,有方、有圓、有藏鋒、有露鋒,這都是為了對方,而不是為自身的存在而存在。比如中鋒用筆是創作的主筆調,但如果筆筆都是中鋒,中鋒的作用怎麼體現出來?筆法也未免太單一了吧?如果沒有陰陽關係,怎麼可以顯示出它的美?我在講書法的時候,經常講到整體和局部利益的問題。為了作品的整體美,整體要求某些局部做出調整和讓步。
胡抗美 神秀詩偈 行草豎幅
釋文: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
時時勤拂拭,莫使染塵埃。神秀示法詩。
技法是服務於創作的,它不是不重要,它就像木工的斧頭和鋸子,重要的是斧頭、鋸子創造出的產品,而不是去欣賞斧子和鋸子本身。這個誤會具有社會的普遍性。很多人自己沒有很好的認識技法和藝術的關係,從而片面強調技法,看一幅書法作品的時候唯獨知道索要技法,導致了很多很有想法、思想、格調的作品被淹沒了。
我經常告訴那些已經取得成功的作者,你們該有的都已經有了,該得到的就已經得到了,現在應該認真做藝術,努力為我們國粹的深入發展做出一些貢獻,去尊重它,敬畏它,捍衞它,把我們老祖宗留下來的藝術瑰寶發展好,繼承好。
每個時代的藝術都有它的特點,我們這個時代更具有顯著的特點,不能用簡單的“技法”標準混淆了藝術的規律和本質特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