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芳
在青島,有一個地方是市井生活的縮影,也是這個城市最具代表性的印記之一,那就是啤酒屋。青島的老啤酒屋曾經遍佈大街小巷,它們棲身在居民樓下,沒有醒目的門頭,沒有豪華的裝修,以加工海鮮為主,唯一的辨識度便是門口擺着那一排排不鏽鐵酒桶。
(一)
珍和啤酒屋是一家老酒館,開業至今已是快20年的光陰,老闆老叢名字中有一個“和”字,妻子名字中有一個“珍”字,啤酒屋的名字由此而來。
珍和啤酒屋位於青島老城區無棣路的巷子口,距離大連路海鮮市場只有一個路口的距離。褪色的門頭、發黴的天花板,滴答的水管、吱呀作響的門板,無不昭示着這個老房子的年代。時光在一步步侵蝕它的同時,也給了它一些無法被取代的東西:被油漬、酒漬包裹漿的餐桌、地板,窗外濃蔭如蓋倚過房頂的歪脖子樹…所有的事物交織在一起,就有一種無法言説的美妙棲息,這是獨屬於老酒館的魅力。
“老闆,幫打杯酒吧。”聽到屋裏有人招呼,老闆老叢起身拿起一個空玻璃杯,來到啤酒桶旁邊扳動手板,澄黃的純釀從啤酒桶裏汩汩流出,白色的泡沫在酒杯裏歡騰着升起,順着杯沿滿溢出來,像撲上岸的浪花,層層疊疊地奔湧。
老叢端着打好的酒,走進屋放在桌子上,顧客隨手給他一個酒牌。
酒牌底色是紅色的,掉了漆的白色字母“ZH”代表這個啤酒屋的名字:珍和。
青島的老啤酒屋皆是如此,用酒牌換酒。顧客來了先要5個酒牌或者10個酒牌不等,一個酒牌代表一杯酒,按照拿了幾個酒牌,酒錢先付上。上一杯酒就還給老闆一個酒牌,最後結賬的時候,手裏剩餘幾個酒牌,就管老闆退幾杯酒錢。喝酒喝糊塗了,賬目容易亂,這樣看似笨拙的計數方式,細品起來倒是藴含着幾分智慧。
酒牌在老闆和顧客之間傳遞着,時不時發出清脆的碰撞聲。不一會兒,一個酒桶就被倒空了,老闆挪動着新酒桶過來,鐵皮滾過地面,發出咕嚕嚕的響聲。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酒牌邊緣的紅色漆都已經磨掉了,掉漆處還包裹着一圈黑漬,是時光盤下的包漿。
(二)
開啤酒屋之前,老闆是以修摩托車為生的,隨着城市禁摩令的頒佈,他的生意一下子淡了。同學們都喜歡喝酒,沒事就聚在一塊喝上幾杯,他家住在無棣路上緊靠馬路,走路到大連路農貿市場,不過二三百米遠,所以酒友們給他出主意,讓他開個啤酒屋謀生。老叢的妻子從小是跟着爸爸跑生意長大的,也不喜歡朝九晚五的上班生活,沒有猶豫就辭去了工廠的工作,兩人把家裏唯一的房子進行了改造,一間卧室改成廚房,剩餘兩間房擺上桌子,成了客人喝酒的地方。
2004年的夏天,夫妻兩人的珍和啤酒屋開業了。老闆娘負責廚房,配菜、烹炒、簡單加工客人自帶的海鮮,老闆負責打酒和張羅外面的客人。
家裏唯一的房子用來乾啤酒屋,老叢一家只能在附近租房子住。啤酒屋掙的都是辛苦錢:那個年代一杯啤酒1元3角錢,賣整整一桶啤酒40斤就掙9塊錢。啤酒屋以簡單加工海鮮為主,加工費3元、5元不等,一桌子下來結賬就幾十塊錢。每年七八九三個月是旺季,一個月能掙點盈餘,冬天淡季一天連一百塊錢都掙不到。剛開業那會老叢收的最多的一筆賬是200元錢,還是十幾個人吃了兩頓,連酒錢帶飯錢的結賬數目。
那時候整條無棣路上都是啤酒屋,珍和啤酒屋周圍就有四家,隔壁兩家,馬路對面兩家。一到晚上,院子裏,馬路上全是飯桌,坐得滿滿當當。
來啤酒屋喝酒的人一般都是周邊居民樓裏的老街坊,青島人把喝啤酒當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有事沒事都要來喝幾杯。下了班不急着回家先來酒屋打卡,吃完飯下樓遛彎,也要進來喝上幾杯啤酒,好像只有這樣,一天才算圓滿。
人們來啤酒屋都是自帶食材,菜和海鮮是從附近的大連路農貿市場上採購的,交幾塊錢的加工費,讓啤酒屋簡單給一收拾,就是一桌菜。夏天家裏熱,一家人來到樓下的啤酒屋,省去了廚房裏操刀顛勺的操勞,支個馬紮子坐在院子裏,徐徐微風從臉龐扶搖而過,洗去了一身的大汗淋漓。鄰桌都是鄰居熟人,大家人圍在一起吃個飯,家長裏短嘮個嗑,熱鬧的笑聲像一道道流星的光芒,劃破悶熱的夜空。這是老青島人的市井,也是啤酒屋曾經時興的起源。
(三)
一到夏天,青島的街巷便有了微醺的味道。
入夜開始,鹹濕的海風裏盡是啤酒醇香的躁動,澎濺的泡沫飛舞在推杯換盞間,澄黃的液體裏晃動着燈光霓虹。
端着酒杯一灌而下,瞬間撐開了嗓子眼的開合空間,幾杯下肚,説話的聲量都跟着逐漸大起來。所以你看,圍坐在啤酒桌的人們沒有耳語,只有大嗓門地喧譁,男人們為了這份酣暢,常常要脱去上衣露出胸膛。所謂盡興地酣暢,不能有一點點的束縛。
啤酒的屬性像極了人生,初時泛着泡沫,滿滿一杯覺得很是圓滿。可等上一段時間,泡沫消融,就只剩下半杯。泡沫與酒體的此消彼漲,起起伏伏總是有未知的不確定性,這可能是人們喜歡它的原因吧。
剛開店的時候,老叢一家每天上午10點就要開門準備,一直要忙到凌晨一兩點鐘,一天能賣個二三十桶酒。一桶酒40斤,可以灌40杯酒杯,負責打酒的老叢一天跑下來就是百餘個來回。老闆娘負責做飯,夏天小廚房裏不通風,温度高達50多度,牆角處的牆上掛着一個風扇,並沒有起到太多降温的作用,它慢吞吞地有節奏地晃動。老闆娘一個人在廚房裏要看四個鍋,炒鍋、蒸鍋、電磁爐、煮鍋。頭上的汗流得都遮住了眼睛,衣服一擰輕鬆都擰出水來。
開啤酒屋那年,夫妻倆的女兒才上小學五年級,夏天旺季的時候正好趕上她放暑假,這個“小童工”就發揮出作用來了。女兒和老闆娘的外甥,兩個孩子的暑假幾乎天天都“泡”在啤酒屋幫忙,打酒、做飯、買菜,跑腿的活兒都由他們完成。幹完一天的活,兩個孩子常常趴在桌子上直喊:太累了,太累了。“現在外甥已經長成個大小夥子了,結婚了,自己做點小買賣,我妹妹常説,這做生意的頭腦都是跟着你練的。”老闆娘笑着説。
(四)
老啤酒屋裏光陰似箭,老叢的女兒從小嫚長成大嫚,如今大學畢業後去做了教師。從小跟着在啤酒屋忙活,女兒深知父母的辛苦,工作後總是吵着要出錢給他倆租個鐘點工幫忙,老叢心疼錢,總搪塞道:不用了,現在生意也沒以前那麼忙了,我們能幹多少就幹多少吧。
城市在時間的洪流中快速地更新自己。隨着老城區的改建,周圍的鄰居都搬走了。新城區的啤酒屋裝修好、衞生好,更符合年輕人的口味,老啤酒屋的生意越來越淡了。如今無棣路上的老房子大半以上都被徵收了,正在拆除的房屋只剩下一副乾癟的框架,早已沒了人煙。一入夜,靜得能聽到幾個街口外有車駛過。大連路海鮮市場附近的啤酒屋都關門了,只有“珍和”兩個字還在夜裏燃起微渺的一道光,與路燈比肩閃爍。
生意不忙的時候,老叢夫婦就坐在酒桌旁邊的條凳上,與客人一起拉家常。最近去哪旅遊啦,孩子上學、畢業啦,天南地北侃大山的樂趣隨着酒香一杯杯下肚,驅散了一天的疲憊。“解壓”是老酒館不可替代的魅力之一。
如今來光顧的多是老街坊、老顧客,有搬走東部住別墅的大老闆,偶爾回來找找感覺的;也有附近工地上的民工,下了班買條魚過來改善生活的。每遇到有民工過來,要加工條鮁魚,老闆娘總是給便宜個幾塊錢。一條鮁魚應該收25元加工費,就收他20元。老啤酒屋價格公道,童叟無欺,夫妻倆人為人真誠,都是這個啤酒屋常年留客的法寶。
老顧客來了就像到自己家裏一樣,自己支桌子,自己進廚房炒菜,自己打酒,雖然相識已經二十年,老叢夫婦並不知道這些食客的名字,但是那種相處的感覺卻依然融合如家人一般。有時候客人在啤酒屋喝酒,錢包落下了、手機落下了,第二天只管來找老闆拿,老闆會幫你保管好。這間老啤酒屋就像一個世外桃源的江湖驛站,在這裏你可以不管天南海北的身份地位,只管享受酒香洗去疲憊的鬆弛和愉悦。熙來攘往的人羣,像潮水,霓虹刺眼,亦幻亦真。奔波其中的人們在這裏卸下面具和盔甲,稍作休憩,然後繼續趕路。
雖然生意冷淡,忙碌辛苦,今年已經60歲的老叢卻不捨得把店關了,忙活這家20年的老酒館似乎成了夫妻倆的習慣。與其説捨不得啤酒屋,不如説是捨不得這些因酒結緣的朋友們。老叢夫婦心裏有個打算:只要自己這個老房子沒有被徵收,就要一直做下去。
矗立在一堆拆除的樓體骨架中間,老酒館就像一個無人光顧的孤島,鏈接起新生活與舊時光。值守着屬於它年代的秘密盒子,靜默地佇立在角落裏。那些老街巷熟悉的街影,像過電影一般投射在醺黃的牆面上。在城市的車水馬龍中,時間卻在這裏慢下來。光陰易逝,隨之漸漸消失的是一種沉浸在時光裏的生活,這樣的生活,處處瀰漫着煙火氣和人情味,可以慢悠悠地起牀,去菜市場偶遇熟稔,問候家常。
老酒館也如同手中的這杯啤酒,有着泡沫般的宿命,熱鬧才剛剛開始,寂寞卻早已潛伏而來。
作者簡介:
高芳,筆名:高方,80後作家,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青島作協會員,琴島作協副秘書長。2021年部分散文入選《膠東散文十二家》《膠東散文年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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